第十七章 酒濯衣,泪沾衿 一
如果说,在这世上有人能制止此时的行云,那么,这个人只会是谢无烟——丐世侠盗谢无烟!
谢无烟在何处?
在门外。
当风波间外缓慢走来一介浪客时,应有江湖人无不凝睇。
有江湖便有浪客。
也有人质疑是说,以为有浪客才有江湖。
先有江湖,后有浪客?抑或反之?先后如何,盖无定论。
无论如何,江湖与浪客总是分不开的。
所以,江湖人看见浪客是一寻常事。但目下走来的这一介浪客,岂是寻常?
他走的很古怪。
跛着脚,以左脚拖着右脚而行。看似缓慢,却仿佛只用三两步,即便走入风波间。
但见他取下系在衣带上的酒葫芦,信手抬起,然后,饮了一口。
此时,众人才看见他的眼睛。
非黑非白,竟是灰色。
只要是江湖中稍有见识之人,则已知是何人。
因为近几年江湖上声名最盛者,必也“丐世侠盗”。
江湖自有成规,“不与朝廷结怨”便是其一。
敢于“拜谒”朝臣之盗少有,何况出入王公府第?但这“丐世侠盗”,却是“常客”。
谢无烟不止容貌稀奇,性情亦尤为怪诞。每盗财物,即济乞儿,竟不留分文。然后,过着为酒钱发愁的生活。也正以此得“丐世侠盗”之盛名。
谁也不知这“丐世侠盗”来此为何,一时间,莫敢妄言。
谢无烟饮完一口酒,径往行云处走去,然后,举起酒葫芦,竟往行云头颅拍去!
但见酒葫芦倏忽回弹,在空中嗡鸣不断。
谢无烟“咦”了一下,微露惊色,俄而神色一凝,道;“想活命的,速速离去。”语音却也悠闲。
那丹唇少女竟也未去。她正守在欧阳乐左右,嘴里不断轻啐:“前日怎不这般懦弱……”
谢无烟顾不得多少,当即凝聚真气,挥起一掌,扇在行云脸上!
无声也无息。仿佛有两种“对立之气”在虚空角斗。
但见杯盘乱舞,或左右回旋,或上下翻腾,交错不断,竟未相撞。
丹唇少女也是世家之后,而且从小潜心武学,各类典籍俱有涉猎,但眼前之象,当称何状?分明有两股极强的气交于虚空,却又无以存、无所在。
对立已极,复归于无。
少女知道这样的“气”,却记不起是在那本典籍上见过。
既已忘,却知道。此般感觉不无奇妙,却是人皆有之。
但见谢无烟复又扇了一掌,竟使行云倒跌而退。
宋怜儿已然气绝。
她始终未作声。
行云目无定色,却只望着谢无烟。
谢无烟先对丹唇少女道:“你为何不离去呐?”
少女紧闭双唇,及气息凝定,应道:“他曾出手相助,我自不能不顾。”
谢无烟笑了。是那种赞赏的笑。
虽时风气大开,然“男尊女卑”既固,素来所谓“义”者,似与女无关。
谢无烟自然知道她是女的。她的装扮并不高明——相较“李家姊妹”而言。但她的“义”,却令他刮目。诚然,他不愿与女有过多交往,但他偏爱有义之人。
有义之人最是有趣。
有趣的女人,他见的很少。应当说,这是第二个。
丹唇少女焉知谢无烟所想,他的笑在她眼中,却不无“惊悚”。
无可厚非。
灰色的眼睛,污秽的脸。任谁看见这样的人发笑,也不以为会有“好事”。
谢无烟不在意。他现在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行云仍未作声。
谢无烟也在看着行云。看了很久。谢无烟忽然笑了,咧嘴大笑。
“鼻涕虫,多少时日未见呐?”
行云听见“鼻涕虫”这个别称,不觉发笑,亦是咧嘴大笑。
“九年。”
“当真?”
“师兄在前,不敢有欺。”
谢无烟见行云“一本正经”,也不愿计较许多。
不求甚解。
谢无烟素来如此,行事全凭喜好,所谓“侠盗”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称不上“侠”。因为他不“公”。
“你不能杀她。”
“我从未杀她。”
“我有事问她。”
行云笑了笑,道:“你很少着急。”
谢无烟也笑了,道:“我着急?”
行云咧着嘴,道:“如非急于是,壶中岂只一口酒?”
谢无烟看了看那玲珑非常的鼻子,道:“鼻涕虫的鼻子敏锐仍旧呐。呵呵,敏锐。”
行云眯起桃眼,道:“去了愁,去不了酒。常人举杯消愁,你却饮酒品愁。”
“去酒?”谢无烟忽然叹了一声,“此生去不得,但愿来世不之惹。呵呵,来世。”
行云笑了,道:“你何时也谈释家之来世?”
“之之之!”谢无烟啐了一声,“说话不要‘太文’。”
“是谁先‘不之惹’?”
“是谁?”
“谢无烟。”
“谢无烟是谁?”
“你。”
“我?”
“你是谢无烟。”
谢无烟的神色十分古怪,他不觉拿起酒葫芦,饮了一口。
又快又急。
他几乎不这样饮酒。看似快意,实则浪费。
对于谢无烟而言,浪费酒比浪费生命可怕的多,甚多。
但此刻,酒已濯衣。
他终究浪费了酒,正如他始终在浪费的生命。
酒濯衣,泪沾衿。
“死生本是寻常事,谁教我去念成痴。”谢无烟呵呵笑了,对行云道:“呵。你如果得那‘长生’,莫忘每年祭奠‘谢无烟’。呵呵,与‘他’陈述江湖趣闻便好。”
行云摇了摇头,道:“你来何为?”
谢无烟笑了笑,道:“见你。”
行云道:“见我既见,何不去焉。”
谢无烟道:“如果不是我来,你这鼻涕虫岂不后悔?”
行云忽然笑了,道:“行云一生,不存在‘后悔’。”
谢无烟灰眸一瞥,道:“不存在?”
行云道:“不存在。”
谢无烟道:“不存在呐。”
行云不愿与其纠缠,道:“宋怜儿交与你。”
谢无烟道:“你呐?”
行云道:“我走。”
谢无烟道:“走去那?”
行云道:“你我本是相反之道。”
谢无烟道:“何时再见?”
“云往那飘,随风而行。”
“再见如果不是‘人’,我会教你‘成人’。”
行云闻言并无顿步。
清风徐徐,不知云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