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曲狷狂不自解 四
“常闻‘见性成佛’,我性狷狂,如何成佛?”问者乃一青年。青丝不髻,散如瀑流。
“如何是佛?”禅师不解却问。
青年道:“非有非无,我即是佛。”
禅师道:“子不是佛。”
青年道:“阇黎是佛?”
禅师道:“我亦不是佛。”
青年似有所悟,道:“洞山有偈曰‘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因佛是我,我不是佛?”
禅师道:“本来无佛。”
青年道:“作么弘禅?”
禅师道:“不弘禅。”
青年道:“与僧对答甚么?”
禅师道:“恒顺众生。”
青年道:“如何是恒顺众生?”
禅师道:“顺习气。”
青年不觉轻叹,道:“我若顺人习气,岂有恶耶?我若顺人习气,甚么是我?”
禅师笑了,道:“还坐禅?”
青年道:“问四方阇黎,如故。不坐禅作甚么?”
禅师道:“便恁么度如何?”
青年不答。
那琴还系于背,那情还系于心。
毕竟放之不下,又当如何了了?
禅师却复道:“不从动中静作么?”
青年道:“动中乱。”
禅师道:“甚么乱?”
青年道:“情乱。”
禅师道:“情在甚么处?”
青年道:“不归处。”
禅师道:“如何是不归处?”
青年道:“不归归。”
禅师道:“归归。”
青年道:“不归。”
禅师道:“归。”
青年不觉喟叹,道:“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佛在我性,奈何他觅?无非不自解。如故。”
寻起,揖道:“盘桓月余,时之当去。”
禅师道:“子向甚么处去?”
青年道:“不在曹山。”
禅师笑了,道:“本来不在。”
青年微笑道:“本是甚么处?”
禅师道:“曹山。”
青年笑了,道:“却云不在?”
禅师道:“曹山本寂。”
寂是空,本来无。
他以为在曹山,是心有“曹山”。曹山是本寂,本寂不是曹山。有本寂才有曹山。本寂是真,曹山是幻。本寂云“本来无佛”,是“心无佛”,本来“见佛”,然后“忘佛”,才是“成佛”。
一笑,知他已“见佛”,来此只是“证佛”,以决己心。
再笑,是见他狷狂本性,既“不避我”,因见真乐。
青年大愧于过,竟四拜,道:“请去。”
禅师道:“子向甚么处去?”
青年道:“不归归处。”
禅师道:“请开山门。”
这青年自然是谢无烟口中的“曲婆娘”,更是欧阳曲。
自降生的那一刻,欧阳曲正是他,他亦是欧阳曲。谁也不能剔除!
当他开门出观,忽见人群后有一浪客,不觉笑了。
他生来秀美,性又喜静不喜动,以谢无烟之古怪,称他“曲婆娘”并不足奇。
及欧阳曲走近,谢无烟呵呵笑道:“曲婆娘,也成浪客?”
欧阳曲道:“但与浪客为友。”
谢无烟道:“不是浪客,为何散发?”
欧阳曲道:“是浪客,为何不散发?”
乃相视而笑。
“欧阳乐还在观中?”苏英忽道。
欧阳曲道:“欧阳?”
苏英道:“钱塘欧阳。”
欧阳曲道:“正是家弟……谢无烟,欲语何?”
谢无烟却道:“谢无烟,谢无烟在何处?那小子偷窃我的葫老哥,今却不知藏在何处!”
欧阳曲面露微笑,道:“谁能从你手中窃物?葫既离身,则无须酒。既不须酒,如何遗忘?本来谢无烟。”
“本来谢无烟,呵呵……”谢无烟一阵大笑,“禅,真禅!五年不见,曲婆娘已成曲禅师呐。呵呵,禅师。”
欧阳曲道:“五年不见,谢无烟仍是无赖。我小弟为何在此处?”
谢无烟呵呵一笑,道:“兄弟情深!自然是来此处见你。”
“见?”欧阳曲笑了,“他不曾涉江湖,如何断定我在此处?”
谢无烟颇为无奈,道:“你这曲婆娘,依然不改追究到底、加人一等的姿态,若不是老相识,我真想扇你两巴掌……不说,不再说……”于是他陈述“万里觅婆娘”之故事……
苏英在一旁静观,微觉怪异。有怪不怪。
谢无烟何许人也?乃当代江湖最闻名者之一。是丐人与散人心目中的“大神”。他行事全凭喜好。他从来无所畏惧。但他在欧阳曲眼前,分明有“不自然”,似在忌惮什么。
“如此……”欧阳曲心头微惮,随即折回荷玉观。
方至山门,但见欧阳曲的耳朵倏忽一动,竟向西边一山丘走去。
那一瞬,苏英恰恰目睹:
其耳皓白,皎皎兮,若天工之雕琢。又和其颜,仿佛只得生于此。微微一动,熠熠如生。
山丘上竟有一坑,但观模样,好似栖凤。及近,依稀有啜泣声。
欧阳曲拂袖一扫,吹散禾杆、杂草等笼盖物。
忽有一声惊呼,果见坑下有人:一人伏在一人身上,但缘下者大、上者小,不能尽笼。
那合眼者,正是“失踪的欧阳乐”。
宋怜儿本来绝望,忽闻一声“怜儿?”。当即回头,果见谢无烟!未及恸哭,竟被人推离。倏忽之间,不见欧阳乐……
欧阳乐在何处?
在禅床。
乃本寂坐禅之处。且借欧阳乐“静卧”。
欧阳乐的心头插着一把匕首,凝结的血,刿目怵心。
“若非丹田在心……”欧阳曲不觉暗叹。
宋怜儿候在房外,手指分明伤破,人也十分憔悴,却与谢无烟陈述遭遇。
原来,宋怜儿与欧阳乐在观中寻觅欧阳曲时,竟遇影形者……
那影形者开口便道:“请小公子还家。”
欧阳乐道:“十七叔……”
方言于此,那人辄袭来!欧阳乐何有防备,就中刺气绝。而那人一刺辄去,不见踪迹。
宋怜儿惊慌失措,负着他从偏墙越逃,唯恐追杀……
她的手指,是在越墙时划伤。
苏英始终凝视禅房,似听非听。
谢无烟听着点头又摇头,手不住向腰间取,却那得物?
门不知几时见开。
欧阳曲就立于此,凛然不言。
那匕首上的血迹已晦暗。
匕首被他握着,紧紧握着。
谢无烟看了几眼,觉他渐渐平静,乃陈述所闻。
欧阳曲似听非听,在谢无烟述完之际,即道:“禾杆但在观,如何在坑?”
宋怜儿遽然一惊,方知事有疏漏,一时惶惶,低头不敢言。
谢无烟也知她善妄语,可实在不明何有谋害之故?她不是倾慕他么?是谢无烟这个废物会错意?还是那“人心毒”侵蚀她太久,以至害人成性?
……问问问,再多自问,不如他问。
“如果是她谋害……”谢无烟长叹一声,“你怎的处置?”
欧阳曲竟笑了笑,道:“以刺还刺。”
谢无烟的灰眸深深的凝在他耳,竟指己心道:“刺罢。”
欧阳曲的耳朵微微一动,道:“你欲阻我?”
谢无烟点点头,道:“必须。”
两人虽在谈话,却只注意目与耳。他们之间,太过熟悉。彼此防备他动,己亦不敢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