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乌铁城的两端 下
昏暗的矿洞里满是扬起的煤灰,夏尔把防爆灯挂在墙上,用铁铲把旁边的煤块铲进矿车内。“夏尔,今天下午去教堂。”工头克劳德走到他身边说道。夏尔把铁铲插进煤堆里,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昏黄的灯光使他的面容棱角分明,他皱了皱眉头说道:“集会吗?”“是的,公司兑现诺言的时间快到了,我们要再给它点压力。”
夏尔没有说话,依旧皱着眉头转身继续铲煤,克劳德把他的沉默当作答应,便离开。夏尔和其他矿工一样对公司抱有怨恨,但是现在有一种更深的想法扎根于他的心中。
“圣母啊,为什么是本?”夏尔轻声说道。防爆灯的淡黄色光线照在夏尔的身上,他低着头,将铁铲用力地铲进煤堆里,然后挑入矿车。
“为什么是本?”夏尔再次重复道,“为什么不是该死的资本家?你难道没有见过本的虔诚吗?难道这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淬炼?但是他已经死了。”夏尔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和本一样虔诚。母亲毫无保留地向圣母贡献出自己的一生,希望以此换来救赎,但直到她死于马车之下,圣母也未曾回应她,她的雕像依旧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街上聚集的人群,和人群中母亲的尸体。
夏尔咬着牙,将煤一铲一铲的送进矿车内,墙上的矿灯如教堂的圣光笼罩着他。
城堡的更衣室内,巴希尔换上黑色西装,一阵短促的敲门声传来。
“巴希尔侯爵。”
“进来吧,瑞克上校。”
瑞克推开房门,他一身深蓝色军装制服,身姿如护旗手一般挺拔矫健,微微翘起的黑色胡须上是高大的鹰钩鼻子。
“你来的真快。”巴希尔一边看着镜子整理装容一边打趣道。
“首都的保卫厅,是吧?”瑞克是乌铁城私立军队的司令,他的消息一向很灵通。
“是的,有打听到什么吗?”巴希尔问道。
“应该是关于普兰镇的事。”瑞克的回答一向精炼。
巴希尔发出一声冷笑:“皇帝的黑猎犬居然找上门来,那就让我们瞧瞧这条猎犬想要吃什么骨头。”说罢巴希尔便走出更衣间,瑞克紧随其后。
长走廊内,拉伊莎独自一人漫步穿行。走廊一侧是摆放着逼真华丽的雕塑,天顶则是美丽的壁画,这些都是上百年的古董,述说着凯恩王国的辉煌历史和历代国王的英雄事迹,但是拉伊莎根本不想多看其一眼,她对亡国奴的历史故事毫无兴趣,现在脑中只有如何惩罚巴希尔的念头。她低头看着红地毯,一边前行一边思考对策,突然有个人影打断了她。拉伊莎抬头看向走廊尽头,一位男士正在一座雕塑面前驻足欣赏,他秀丽的金发梳理的一丝不苟,金丝眼镜挂在精致的鹰钩鼻上,湛蓝色的眼珠注视着面前的雕塑,黑色军大衣上露出脖子在暖黄的阳光下显得洁白无瑕。拉伊莎看入了神,直到那位男士看过来时她才反应过来,拉伊莎脸上显出红晕,马上走到窗户看假装观望风景。拉伊莎捂着脸,用余光偷瞄那位男士,他依旧在欣赏雕塑。
“作为主人,我应该去和他打个招呼。”拉伊莎在心中暗想,就在她刚要转身打招呼时,走廊一端的大门被推开,巴希尔和瑞克走了进来。
两人走到男士面前,瑞克向他介绍道:“保卫官阁下,瑞克,军衔上校。这位是巴希尔侯爵。”
男士的脸上露出微笑回应:“你好侯爵、上校,保卫厅的亚尔曼。”
巴希尔看了一眼窗边的拉伊莎说道:“我们进去讲。”拉伊莎站在窗边呆呆地注视着三人走远,她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他叫亚尔曼。”
三人坐在一间三面有窗户的房间内,巴希尔一直都用它来会客,因为这里几乎可以看见整个乌铁城,他希望客人在交谈的同时可以意识到,坐在他面前的可是一位城主。
亚尔曼靠在椅背上,端着手中的红茶,注视着窗外说道:“真是一座神奇的城市,古老与现代的完美结合。”
瑞克并没有理会这句话,他直接问道:“听闻保卫厅命令士兵在峡口哨卡射杀平民。”亚尔曼对瑞克单刀直入地提问没有显现任何不适,他抿了一口红茶从容地回答:“对于不知名的疾病,隔离往往是最有效的办法。”
“疾病?什么疾病?”巴希尔不安地问道。瑞克赶紧轻拍一下巴希尔,示意他不要说话,确实瑞克在谈判上更有天赋,这也是他坐在这里的原因。巴希尔赶快闭上嘴,靠在椅子上。亚尔曼推了下眼镜,回答道:“一种会传染的疾病。”
瑞克补充问道:“那南边林火也是为了消除这些疾病吧。”
“没错。”
“你居然敢在我的领地放火?”巴希尔大声质问道。亚尔曼没有回答,瑞克赶紧转身,在巴希尔的耳边轻声说:“侯爵大人,刚开场就闹僵对我们没有好处,先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巴希尔撇了一眼亚尔曼,不满地靠住椅背,拿起自己的红茶喝起来。
“亚尔曼阁下,请原谅侯爵刚刚的行为,但是有人自己的领地纵火,作为领主发火也是正常的。”其实根据帝国统一协议巴希尔的领地只在乌铁城城内,但是亚尔曼并没有点破这个事实,而是点头赞成。
看着亚尔曼点头后,瑞克接着问道:“那亚尔曼阁下,请问你们成功隔离了疾病吗?”
亚尔曼拿着勺子在杯子轻轻搅拌:“我们锁住了乌铁城和普兰地区的主干道,但还是有许多人从一些小路进入了城内。”
瑞克将身子稍稍坐正,说:“所以你想把乌铁城内的病毒都清除干净。”
“是的。”
瑞克打开糖壶,将里面的方糖放入咖啡中,说道:“那帝国的军队也要进入乌铁城协助清除?”
“那是当然。”
瑞克喝了一口咖啡,笑道:“不好意思,亚尔曼阁下。按照统一战争时期的协议,乌铁城的防御武装由城主的私立部队把守,帝国军队没有权利进入。”
亚尔曼将红茶放在桌上说:“这就是我这次过来的原因,我希望城主可以开此特例,允许军队进入。”
“不好意思,这特例要是有了第一次,那就肯定会有第二次,这是绝对不允许的。”瑞克的语气变的强硬起来。
亚尔曼也毫不示弱:“我这是守护帝国的安全,军队必须进入城内!”
“那你就让军队炸开城门强攻进来吧!看看皇帝到时会怪罪于谁!”瑞克放下咖啡大声说道。亚尔曼盯着瑞克不再说话,巴希尔则在一旁嬉笑,没有什么比挫败皇帝的走狗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瑞克根本不看亚尔曼一眼,他就盯着手中的咖啡,看着它表面冒起的一个个小泡沫。亚尔曼沉默了片刻,说:“军队的事情我妥协,但是我有三个条件。”
“请讲。”瑞克依旧语气强硬。
“第一,封锁乌铁一周时间;第二,保卫厅的部队可以驻扎在城内;第三,围墙的护卫工作交给保卫厅。答应这三条的话我就让702军团撤回他们的驻扎地。”
瑞克看着咖啡思考了一会,回答:“第二条和第三条我们可以接受,但是第一条嘛。”瑞克皱了皱眉头,“乌铁城的工厂都还刚起步,一周的封锁并没太多影响,但是煤矿的话,那可是乌铁城的支柱,那都是要卖往北方的。”
亚尔曼问道:“煤矿继续开采,然后将多出的煤块放在仓库内,在封锁结束后大批量卖出,如何?”
“但是城内的仓库储量已经满了。”
亚尔曼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那煤矿的存放工作也交给保卫厅,如何?”
瑞克忍不住笑出一声,帝国的神秘部队居然要在乌铁城里管理煤矿的存放,世上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吗?
瑞克忍着笑意回答道:“好的,如你所愿。希望你能在一周之内把病毒都清除干净。”
巴希尔看着亚尔曼受挫的样子,笑着将茶杯放下,说:“上校,待会我有一瓶好酒,要给你尝尝。”亚尔曼看着巴希尔满心欢喜的样子,很识相地说道:“侯爵,上校,不好意思,我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安排,那就先行告退了。”说罢便起身离开。亚尔曼转身时,在余光中注意到,巴希尔那满是横肉的脸上露出了嘲笑和讥讽的表情。亚尔曼对此不以为然,他推开房门离开。在宽敞的走廊里,亚尔曼刚刚流露于脸上的情感瞬间烟消云散,仿佛摘掉了一副人皮面具,他看了一眼南边的黑烟,便朝大门大步走去。
几乎所有矿工都来参加集会,大教堂内已经塞满了人,甚至教堂门外的道路上都有人在垫着脚尖,希望听到里面的讲话。亚哈站在教堂的前方讲台上进行着令人振奋的演讲,他挥舞着拳头述说着资本家的可恶,每一句痛骂资本家的话语都可以台下人的点头赞成。亚哈的父亲以实玛利则坐在第一排,以实玛利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工会领袖,他的智慧和情商帮助矿工们争取到了许多权益。以实玛利看起来非常的不高兴,看来这次集会并不是他的本意或者他毫不知情。
夏尔和阿福一同坐在第一排的一侧,他们俩的旁边则坐着一位女性--本的堂姐米娅。米娅穿着粗布衬衫和黑色长裙,裙角沾满了泥尘。米娅的表情很严肃,眼角有些许泪光,她仰起脑袋,不让其落下。
亚哈的演讲煽动着人们的情绪,只有夏尔不为所动。他低头看着教堂的破旧地板,糟糕的记忆涌上心头。
那是盛夏之日,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任何云彩,只有一轮烈日高挂其中。小夏尔与母亲跪在教堂前的黄土路上,因为母亲是未婚产子,被众人视为不洁与污秽,自然不被允许进入神圣的教堂。但是只有教堂能给出出生证明,如果有它,小夏尔便能进入帝国的基础教育体制。年幼的夏尔趴在地上,汗水划过脸颊滴下,滴落在泥尘之中。母亲轻轻地将手盖在他的头上,希望自己手掌的阴影能为他遮蔽烈阳。来来往往的行人皆用不屑的眼神看向这对母子,不少人朝他们吐口水。但母亲不为所动,她依旧对着教堂紧闭的大门大声地述说自己的罪孽,希望自己虔诚地忏悔可以打动他们。“妈妈。”小夏尔看向身边的母亲,“你做错了什么吗?”“我做错了很多东西。”母亲大声说道。“是因为我吗?”小夏尔的回答让母亲语塞,她看向小夏尔,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然后一把将其抱入怀中,用只有他们两听见的声音说道:“你没有错!你是我的儿子,我的宝贝!”小夏尔感到有水滴在自己的额头上,他抬头看去,母亲的眼泪正在不停滑落。“一切都是我的错。”母亲说道。
“夏尔。”亚哈的声音打断了夏尔的回忆,他赶忙抹去眼角的泪珠。“夏尔,起来,告诉大家本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夏尔缓缓走上讲台,看着台下众人的目光,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四年前,基础教育毕业后,他便离开普兰镇,来到这陌生的地方,希望开始新的生活。虽然这里也有许多来自普兰地区的矿工,但他们都没有揭穿夏尔肮脏的身世,或者是因为他们没有认出他来。他曾向本、阿福还有亚哈坦白过自己的过去,但他们皆没有看不起他,而是依旧当他是朋友,这让夏尔很是高兴。但是现在知晓这个秘密的本却死了。
夏尔抬头看向教堂门沿上的圣母像说道:“本,本是一个虔诚的人。”夏尔停顿了一下,母亲流泪的样子再次在脑中浮现,“他每天早上都会对着神像祈祷。他一直按照教义传播爱与慈悲,他将面包分给饱受饥饿的孩子,把衣服分给饱受饥寒的老人。”夏尔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再次抬头看向圣母像,“她,她一直希望得到救赎,但是她做错了什么?圣母啊,她做错了什么?”
亚哈打断了夏尔的话,大声的喊道:“他什么也没有做错!是资本家害死本,我们应该团结起来,我们要罢工!”教堂内的气氛被瞬间点燃,所有人都起身大喊罢工。亚哈低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希望他可以赞成自己。但是以实玛利的表情如钢板一般铁青,他起身大吼道:“我不赞成罢工!”
工会领袖的发言让教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以实玛利一瘸一拐地走上讲台,并指着亚哈大骂:“你这头猪!你压根就不会思考!”亚哈则反击道:“罢工是为了工人的权益!”“放屁!罢工就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它是个双刃剑!”
父子俩在讲台上吵了起来,所有矿工都闭上嘴巴安静地看热闹,只有夏尔一人走下讲台,穿过人群,离开教堂。
挨家挨户的门口上都挂着煤油灯,一轮明月悬于头顶之上,照亮贫民窟的小道。夏尔独自一人行走,这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母亲本可以和夏尔一起来到乌铁城,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没有人会在歧视她。但她没有,她在夏尔即将毕业的时候死去了,她的圣母没有给她机会来体会他人的尊重。母亲被葬在镇郊外的一处坟丘上,教会为她竖了一块墓碑,上面刻有母亲的名字,还有一句“圣母,请原谅她的灵魂。”
母亲的去世令夏尔备受打击,但在他崩溃之际,一位老师撑住了他。他不是一位好老师,他脾气暴躁且古怪,身上一直有股难闻的酒味,但他不像其他老师那样鄙视夏尔,在他眼里,夏尔就是一个普通孩子。“完成母亲的遗愿吧,她希望你活下去。”在夏尔趴在课桌上痛哭时,老师这样对他说道。正是这句话,让他坚持了下来。
夏尔看向前方扭曲的烂泥路,两侧煤油灯映射的光斑在晚风中来回摇摆,夏尔迈步向前走去。突然,路旁窜出两个人影,将他吓退了几步。夏尔站定身子,死死地盯着其中一人,然后问道:“海默老师?”海默抹去脸上的污泥,回答道:“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