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蛇妖的信子被剑气切断，乌黑腥臭的血液如同细雨一般洒了一片，院子里杂乱又郁葱的杂草野树沾上了，“滋滋”地冒出黑烟腥味儿。断舌落在被蛇头砸出来的浅坑里头，很快就化成同样黑漆漆黏腻腻的血水，积了浅浅的一滩子才慢慢地渗入地下。
巨蛇又痛又怒，再被空气中的血腥味一激，比刚才还要狂怒数倍，它只有毒牙，无法做到“撕咬”这种对它来说有些难度的动作。墙上的符咒对它似乎是有克制的作用，它并不敢靠近院墙，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只剩下半截儿的舌头在院子里毫无意义地扭动横扫，竟然一连将院中的野草树木，连同前庭整块白岩石雕刻而成的石灯笼都撞断了好一片。
原本破落到几乎称得上是鬼影幢幢的冷宫，如今却更有几分断壁残垣的废墟的味道。
巨蛇的躯体却仍然缩在破败倾颓的宫殿里头，丝毫没有想要出来的意思。
“清珩仙君……”他一边暗骂这条蛇竟然还是个缩头乌龟，白长这么大了，却又因为这条蛇太过庞大，一时也不知道应该瞄准这条巨蛇的哪一处，正想要咨询一下道人的意见，却发现那位名为“清珩”的道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庭院里头只有他，和那条蛇。尽管仍然在暴怒地破坏着庭院中的东西，但是巨蛇悬在半空之中，如同黄色灯笼一样的竖瞳蛇眼紧紧地盯着他，似乎是在伺机攻击。
谢恪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个什么反应才算对，只能低咒了一声，对准蛇头就是一箭射出。
他原本并没有真的对这件事情寄予太大的希望，然而等这一箭射了出去之后，这支短短的羽箭竟然当真就深深地刺入蛇眼下的鳞甲之中！而中箭的地方附近，密密的蛇鳞之中浮起一层暗暗的红光。
是真神了！
谢恪原本忐忑又有些沮丧的心情为之一振，看巨蛇再次将目光放到他身上，赶忙将另一支羽箭也搭上，正在此时他忽然心念一动，随即将箭矢瞄准了巨蛇的眼睛。
由于巨蛇正在晃动头部，他来不及多瞄准一阵就将箭矢放出了，好在当年薛老将军调教得当，谢小侯爷的箭法在西疆铁骑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纵然巨蛇下意识将眼中的那一片白翳闭上，也还是让这一支带血的箭矢穿透了左眼。
尽管隔着白翳，却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蛇眼如同充血了一般，迅速地泛起一阵红光。
巨蛇的头部躲不过，重重地一甩在主殿墙壁上撞出了一个大洞。
等不及它再度发怒，天上滚滚的闷雷猛然炸出了一声巨响，如同落在耳边一般的震耳发聩。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明亮的雷霆，雪亮的雷光将昏昏沉沉的黑夜一瞬照亮得如同白昼，重重击落在蛇妖身上！
与此同时，贴在院墙四周的黄色符纸上，朱砂写就的符文如同受到了召唤，齐齐发出耀眼红光自下而上燃起，纸灰洒落处，沾有巨蛇血迹的地方有烈焰一簇一簇地被点燃。然而这满地的烈火却并没有烧着冷宫殿宇和院子里的草木，仿佛只是以巨蛇以及黑色的血为薪柴燃烧，橙红烈焰自四面八方汇聚到巨蛇身下，将刚才还在横扫八方、好不威风的巨蛇烧的嘶嘶叫唤，更有甚者，刚才被羽箭射中的鳞片和蛇眼更像是直接被火焰点燃，以一种肉眼可以明显看清楚的程度臌胀了起来。
无处不在的火焰直把它烧得痛不欲生，在庭院之中乱撞乱窜了一通，恰好撞在了符咒燃烧了一半的院墙上，如同撞到了铜墙铁壁，非但没有撞破那看着就不太结实的破院墙，然而还将谢恪方才拔不下来的长枪也碰了下来。
细细的伤口处涌出一蓬血沫，引得火焰“呼”的一下猛涨，巨蛇露出一副普通小蛇受到了惊吓的模样，缩回破败殿宇里面想要躲藏，奈何烈火似乎也有自己的意识，无论它如何躲藏，烈火都如影随形。巨蛇似乎是已经被烈焰折磨得痛苦不堪，不管不顾地顶破了冷宫正殿的一片屋顶，将熊熊烈焰包裹的身体暴露在夜空之中。
在一片琉璃瓦碎裂砸落的声音之中，谢恪忽然听见清珩道人的声音。
他朗声地呵斥：“地火燃烧污秽妖气，尔无处可藏，速速伏诛罢！”
谢恪下意识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竟看见道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攀上了冷宫正殿的屋脊上，火光和雷光交相照耀，果真如同真仙下凡一样威严凛冽，不可侵犯。有这么一刻，他忽然明白为何母亲坚持要他千里奔赴青崖山，请这位籍籍无名的“半仙”出山相助。
世人若是见到他如此风华，当为他心折。
被火焰所覆盖的巨蛇在半空之中翻腾，如同过年时候坊间祭祀的舞火龙一般，却又比香火稻草做成的“火龙”要更为壮观也更加可怖。蛇身再次蹭掉了一片光华不再的琉璃翠瓦，“噼里啪啦”的碎瓦声中，腾空而起的巨蛇已然冲向冷宫的院墙，往御花园的方向扑腾而去。
院墙上的符咒在天雷的引动之下，统统化为了地火，符纸也燃烧成了灰烬。没有了符纸的阻隔，巨蛇轻而易举地翻过了院墙，重重地撞在了花园中的竹林花树上，又是一阵惊心动魄的倒塌之声，不过是息的功夫就只能遥遥看见一丝火光。
谢恪见状忙道：“仙君，御花园向来有禁军值守，不知道撤走了没有，请仙君一定相救！”
清珩站在屋脊之上，闻言俯首遥遥地跟谢恪对视了一眼并没有说话，摆了摆手一挽提在手里的剑，脚尖在屋脊上一点人已经往巨蛇逃窜的方向跃出去。
谢恪也摸不准这位仙长到底是几个意思，是“不必在意”、“不用担心”，还是“不要跟过来”？
禁军的表现虽然怂得让他和薛霜戟都看不上眼，却毕竟是人命，不在意、不担心都是不存在的。但是就算清珩让他不要跟过去，他本身也并非那种会乖乖听话的人，更不是乘机逃跑、让对方独自面对一条巨蛇的人——就算心里明知道大蛇恐怕未必是仙长的对手。
他捡起掉落在院墙前面的长枪，伸手攀住墙头利落地翻身越过，虽然他并不如清珩那般能凌空追逐，却也不需要刻意的寻找就可以轻易地找到巨蛇的去向。只因它所经之处满地都是被撞倒的翠竹和被压塌的花树，可见这一路大蛇是何等的痛苦，一路都试图想要在眼前所见的东西上面把火焰蹭灭。
远远地就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团翻腾的火焰，可见帝皇的花园并不能让它得偿所愿，谢恪踩着这些个曾经被精心呵护的花草跟到了千鲤池的边上，果然看见巨蛇正在池中扑腾，试图用水来压灭身上的火焰。
池中的玉桥凉亭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池中鲤鱼尚且不知道如何，谢恪如今唯一庆幸的是御花园中的侍卫不知道哪里去了，否则这一路过来恐怕还要面临一个尸横遍野的惨状。
凡间的水自然不能压灭天雷引来的地火，巨蛇只能徒劳地把池中的水扑腾到岸上，火光在水中跳跃，看起来有一种危险且不可思议的美丽。
清珩已经站立在千鲤池边塌了一半的玉石栏杆上，也不知道在谢恪追赶的时候，一人一蛇究竟发生了什么，清珩的脸色比刚才要阴沉许多，稍嫌有些秀气的眉紧紧地皱起。
而浸泡于池水之中的巨蛇，似乎已经彻底失去了抵抗或者逃跑的力气，它自水中仰起头颈来，竟然口吐人言。
它的声音如同徐娘半老的妇人，并不难听却又因为歇斯底里、似笑似哭的疯狂，而带上了尖酸刻薄：“是你……你竟然回来了、你竟然回来了！我早就应该认出是你了，当年一口吞不下你，却叫你今日将我逼到末路，哈哈哈哈哈……可怜虫……你今日就算赢了，也不过是可怜虫！就像当年你母——”
它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见素衣的道人自栏杆上一跃而起，与手中光芒莹莹的长剑一同落在蛇身之上。蛇鳞光滑又兼之在水里，他在蛇身上面站立不稳，就将插入蛇身之中的长剑一同拉着，他的剑并不如他的人看起来那般，而是锋锐、稳准、带着一股让谢恪熟悉的狠劲儿，深深地没入了蛇鳞之下，沿蛇身滑落，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乌黑腥臭的血液伴随着女人尖锐的惨叫喷涌而出，兜头淋下，将他的一身素衣染得脏污不堪，又“哗啦啦”地落入水中，火焰就顺势蔓延到了水面之上。
谢恪站在池边也被溅了一头一脸，他下意识地想要去帮清珩一把，被道人带着怒气的一句“滚回去”喝止，只能站在池边看得心惊胆战，唯恐满身血污的道人引火自焚。却见他已经连人带剑滑落入水面之下，暗沉沉的池水之中又腾起一股一股更加深色的颜色，随后弥散开来。
巨蛇挣扎着往湖水中沉没，不多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一时之间池水之中火光大盛，水火相容。
火焰似乎要把谢恪的呼吸也一并烧干，他的双眼被火光映红，嗓子似乎也随火光跳跃而越发的干渴疼痛，声音沙哑得连大声呼喊都有些困难：“仙君？清珩仙君？”
或许是因为已经把巨蛇的血液燃烧殆尽了，湖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了。天空中隆隆的雷声不知道何时也已经平息，电光不再，整个已经看不出原样的御花园之中寂静无声，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下这么一个人，面对着一片死城一般的残垣断壁。
谢恪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丢下手中的长枪就想要下水去捞人。
正在此时，池中猛然响起一阵水声，道人从水中浮起来，他身上的素衣扶在水面上，随着他划水的姿势，如同某种水生的奇异花朵。谢恪惊诧之间见他浮出水面，不由得发自肺腑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忙游过去将他扶到岸上，道人的身体冰凉，右手握剑，左手紧紧地攥着拳头，翻过来才发现其中是一枚孩童拳头大小的青绿色珠子，在清珩的掌中渐渐暗淡。
就像是山野怪谈里所描述的，妖怪被神仙斩杀之后灰飞烟灭，只留下一枚元丹。
谢恪在这一晚的种种奇怪经历之下，见道人安然无恙已经淡定了许多，他捡起自己的长枪，起身的时候却看见低着头的清珩脸上凌厉而阴鸷的表情，不由得压着嗓子叫了他一声：“清珩仙君？”
清珩如同猛然惊醒一般，迅速敛去表情，抬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刚才那位仙人又回到了这幅沾满血污的躯体里头：“我不过是微末法力，嘉逸侯不必称我仙君，唤我道号清珩即可。”
他说着摆了摆手，似乎是在跟他客气，又似乎是有什么含义，只见空气中倏忽闪过一道微微的七色光膜，随即御花园中的凄惨破败的景象，竟然就在这一刹那之间恢复了原状！青翠茂密的竹林子、花树花圃、千鲤池畔的白玉栏杆与玉桥凉亭都在原本的位置，丝毫无损，守卫的禁军因为担忧冷宫中与蛇妖的战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声在耳畔响起。
随后有人惊呼出声：“侯爷与、与……二位怎么忽然出现在此？冷宫中的那妖——那蛇可是已经……被斩杀了？”
谢恪转头看去，正是本应候在冷宫门外，探听消息并准备随时支援的左千牛卫副统领于成。
一切都如同梦中惊醒一般，他又回到了熟悉的人间。恭喜阿蛇，辛苦工作了半个晚上，终于可以收工吃饭了！阿蛇真的很努力在拆了，虽然因为清珩珩的结界并没有什么成效。但是还是请大家给阿蛇赞助一点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