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千鲤池中陆续浮起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蛇尸,看着就异常的恐怖瘆人。
京畿卫与禁军得到了谢恪的首肯,将捷报递到前面去,两人斩杀了蛇妖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帝皇的耳中。
只不过刚才清珩斩杀巨蛇的时候,蛇妖污血飞溅,谢恪站得稍远一些还好,只是衣衫头面上沾到了血渍。站在蛇妖背上的清珩却实打实地“浴血奋战”了一番,就算是沉入湖水之中“涮”了一遍,素衣上仍然是染了浅淡的暗红,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儿。再者他身上的衣衫过于素净,确实也不是适合面圣的打扮,只能请内侍回禀了皇帝,将那一枚清珩自湖中带上来的,绿莹莹的珠子呈了上去,另外又安排了一处空置的宫苑沐浴更衣。
在热气蒸腾的浴桶泡了好一会儿,身上酸痛麻痹的肌肉都松弛了下来,谢恪这才回过味儿来——他今天确实是在一条会说人话的大蛇面前,跟一个堪称是“来路不明”的道人同生共死了一回。
谢恪与薛霜戟一样都是从沙场上滚过一遭的血性男儿,虽然自从推翻了前梁的狼神崇拜以后,大楚盛行祭拜佛、道,皇室之中不乏修行者,也有御用的道观和寺庙,但是他始终并不太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的母亲是公主,又掌管京畿卫五年,阴私、残忍的事情听得多、见得多了,自然是知道人心一旦肮脏起来,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宫里大多怪力乱神的事情,其实都不过是有心人刻意安排。
所以当他一开始从母亲的口中听闻“清珩真人”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内心充满了不屑和抗拒。
元启十八年开春,瑞雪已化燕子南归,百花开满国都,好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宫中却并不太平,这一切的开端是宫里头的负责洒扫御花园以西的两个小太监,光天化日之下无端失踪了,这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事,像这样的粗使小太监无足轻重,宫里头要让他们消失的理由多的是。然而还没有过两天,又有一名尚衣局的宫女送衣裳的路上丢了,失踪的宫人越来越多,甚至就连值守御花园的侍卫都失踪了两名,如此一来本就是谣言四起,天气暖和起来之后,宫中各处大小花园里又开始蛇虫泛滥成灾。
碍于谣言太盛,皇后将安国寺与玄玑观中请来了高僧与道人到宫中作法超度,然而此举不仅不见成效,反而就在这风头火势上,禁军统领严峻被蛇咬伤不治身亡,关于“前朝蛇祸”的传言流传得更是肆无忌惮了。
这件事最终还是惊动了今上,太后为此生了一场大病,至今仍然卧床休养,皇后也是头痛不已,不得已只有派人前来请在家中清修的令仪长公主入宫相商。
令仪长公主是太后长女,今上亲姐,早年性格蛮横,曾私服出走淼州,回来后性情端庄稳重了许多,成婚当日“有白鹤自南而来,盘旋翔舞以贺”,一度被盛传有仙缘。她也不负皇后的期望,向皇上进言道昔日在淼州江城曾结识了青崖山鹿仙翁座下弟子,道号清珩,为人清正。清珩真人半仙之体,与她有一诺,如果前去相请必然会前来相助。
今上思虑再三,最终还是下了一道圣旨,令长公主独子谢恪去江城鹿仙翁庙拜请。
谢恪原本对此间说法统统不屑一顾。
奈何圣旨已经下来了,他身为京畿卫统领又是当朝嘉逸侯,自然是做不出“抗旨不遵”这种有失皇室颜面的事情。只能捏着鼻子,从京畿卫营里面挑了一队擅骑行的侍卫匆匆南下赶赴江城。
然而等一行人到达了江城,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在长公主的描述之中,鹿仙翁庙只有一座。
然而如今“鹿仙翁灵签”在当地盛行的程度不亚于国都的各路神佛,不仅江城之中有六座供奉鹿仙翁的庙宇,就连城外的青崖山上也有三座。
副将李沉青看着地图上标注的红点,不由得发出了牙疼一般的声音:“侯爷,这些个庙宇之间相隔甚远,而且青崖山山路马匹难行,光是要一一到山里面的这几座庙去拜会打听,最少也得三四日。长公主殿下没有同你说过,应该拜会哪一座庙吗?”
“母亲要是说过,我还需要在这里瞎打听?”谢恪自然也头疼,事态紧急,他甚至来不及多问其中的细节就被母亲催促着上路了,线索唯有临行之前母亲交托给他的信物,一枚雕琢了青鸾的细腻羊脂玉珏。
有这么一刻,嘉逸侯决定当场撂挑子:我堂堂当朝嘉逸侯,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来喂蚊子,难不成我亲舅舅还真的会因此砍了我的脑袋当球踢吗?况且都多少年过去了,指不定那个什么半仙早就羽化登仙去了。
但是最终他也只是伸手揉了揉眉心:“我记得小时候她曾经跟我讲过,说她少时遇见过的仙人是在山上的一座破庙里的,我们且先到山上的庙里拜会一下吧。”
一行人骑马到山脚下,果然没走多远就因为山路陡峭狭窄,灌木野草丛生,不得不下马步行了。沿着江城百姓铺设在泥道之间的青石板台阶往上走了一段,路旁的灌木野草渐渐地减少,眼前出现了一片葱葱郁郁的竹林子,路旁有一块石碑上用朱漆写着“访仙林”三个大字。
石碑非常的干净,看不见有明显的青苔,但是朱漆颜色已经暗哑,不像是新立的。
石碑下面卧着一直还没有长出角的幼鹿,一看见有人踏入竹林间的石板台阶,立刻站起身蹦蹦跳跳地绕着一行人转了两圈,最终停在谢恪前面,歪着头看了他一眼,又往竹林里头走去。
走了一段回过头来,见谢恪没有跟上,于是又返回来在他面前来回踱了两转,又是眨眼睛,又是摇尾巴的好不可爱。
谢恪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只蹦蹦跳跳的小鹿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哎哟,不愧是仙山,小鹿都是有灵性的,这是要我们跟着你走?”
小鹿似乎是心思纯净,丝毫没有察觉到谢恪话语之中的防备和试探,只点了点头,就有蹦跳着往竹林深处走去。
谢恪与李沉青对视了一眼,带着身后的侍卫跟在小鹿身后,却因为唯恐有诈并不敢跟得太贴,始终拉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那只小鹿看着年岁也不大,却对这篇竹林子很是熟悉,带着一行人也不绕什么弯路,不过是一刻钟不到的时间,竟然绕到了一座小小的庙宇前头。
庙宇没有牌匾,屋子前只有一条小道,门前有大鼎却只有寥寥几柱香杆,也看不见有香客来往,看起来香火并不盛。
那只小鹿到了小庙前头也不犹豫,径自跳过高高的门槛就进去了。
谢恪抬手示意李沉青与其他侍卫都在门外等候,自己单独跟了进去。这座小庙跟外表看起来一样的陈旧清冷,进门之后只有一座安放在神台上,长须长发、神态慈和欢乐,手持鹿头手杖的老翁塑像。供桌上放着糕饼水果,供桌前头还跪着一个挺拔的素衣身影,正低声地诵着经文。
那人听到脚步声停止诵经,缓缓地转过头来,他的年纪约摸二十六七上下,一头乌发衬托得肤色尤为白皙。尽管神色淡然,眉目却清朗精致,尤其是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带着一股子七情清淡的味道,显得尤为好看。他看了谢恪一眼,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谢恪这才看清楚这人身上的衣衫皆是缟素,如同一身孝服似的,让人看了心里就不太自在。
那个穿得披麻戴孝似的人率先开口道:“施主可是从北边来寻人的?”
谢恪心道竟然是这庙里的道人,正好打听打听他母亲的那位“故人”,对他行了一礼,话到了喉头想起正是因为这虚无缥缈的“半仙”,才累得他千里迢迢来这里翻山越岭。忽然就生出了为难为难对方的心思,于是话锋一转问道:“正是,既然仙长算出了我是从北边来寻人的,不如顺带算一算我要寻何人?”
对方又看了他一眼,神色依然是淡淡的,并不以为忤也不见他掐指算计,就开口道:“寻我。”
谢恪被他这一句自信满满的话说得眼眉一挑,笑道:“敢问仙长是何人?”
“青崖仙君座下弟子,道号清珩。”
谢恪万万想不到原本打定心意做足准备,要寻访上十天半个月的“清珩半仙”竟然在他们到达江城的头一天,就自己跳了出来,更是万万没有想到母亲口中的这位故人,竟然如此的年轻。
令仪大长公主十七岁与齐国公成婚,次年有子,至今已经二十五个年头了。他的母亲已经四十有二,只不过金枝玉叶保养得宜,看起来只有三十二三的年纪。按照长公主的年纪去猜度,她的这位“故人”少说也得有个四十上下,但是看这位自己跳出来的“清珩半仙”相貌,比自己约摸只大了两三岁。
谢恪原本就对怪力乱神的事情嗤之以鼻,一开始从母亲的口中听闻“清珩真人”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内心充满了不屑和抗拒,会前来相请主要是因为圣旨不可违。现在更是怎么看他怎么像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如果不是他手中持有的玉珏与大长公主交托的信物相拼严丝合缝,谢恪恐怕会当场把他斩了。
想是一回事,但是毕竟是正经差事,终归还是要回去交差的。
谢恪原本做好迎接一个走一步哆三哆的老头子的准备,一进城就特意弄了一辆马车候着,免得怠慢了母亲的故友,然而不曾想到这位长者乌发童颜老当益壮,竟然主动提出同他们一起骑马即可。谢恪并未拒绝清珩的要求,为了这个人把他京畿卫折腾得鸡飞狗跳的,他自然也看清珩不顺眼,存了心想要看对方出丑。
京畿卫虽然只负责国都的巡防,称之为“卫”,但是国都是何等重地,实质上却还是一支军队。他这次带来的包括副将李沉青在内的十四个人,个个都是骑射好手,骑术非一般军士可以比拟。
他私下交代无需刻意迁就这位“半仙”,让他先吃点儿苦头再说。
结果这位半仙虽然跟得勉强,却当真跟着他们一路骑行,星月兼程往国都赶,竟然赶在第十三天傍晚进了城。谢恪原本还憋了一肚子的气,如今除了对他身份的怀疑之外,反而还真的从心底里生出了两份认同来。
到京畿卫军营里头销了差,他带着清珩回到大长公主府,令仪长公主收到了信,早已经等候在了门前,见到清珩时甚是激动,福身行了个礼:“一别多年,仙长风采依旧。”
清珩还了一礼,也笑道:“公主这些年却越发庄重了。”
两人在长公主府门口寒暄了两句,甚至来不及入府中沐浴更衣用一顿热乎饭,宫里就有禁军策马前来,要请嘉逸侯与清珩仙君速速入宫相助。
然后他就与冷宫中的巨蛇大战了不记得多少回合——现在回想一下,仍然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他起身穿衣的时候往自己的手臂内侧拧了一下,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一开门就撞见了已经沐浴完毕的清珩,他换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衫,显得愈发的丰神俊朗,刚才匆匆对视的那一眼似乎就已经看透了谢恪的心事,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刚刚出差回来就要立刻进本打怪的谢小侯爷:万万没想到,啦啦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