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行宫虽然也仍然在国都附近，但是终究是有点远的，谢恪留在国都守卫自然是不必每日三更半夜爬起来，快马加鞭地赶去早朝的，如果不是要事，通常只需要递一本奏折上达天听就可以了，故而自从圣驾前往行宫之后，嘉逸侯就当真安逸了起来，每日睡到太阳升起了才起。
这几天国都有老鸹夜啼的事虽然不归他直接处理，但是好歹是在国都之内发生的怪事，谢恪次日意思意思地写了一本奏折早起递了上去。随后又开始了每日与清珩下下棋，或是借一本志怪杂谈挑灯夜读，头天夜里不睡次日不临近点卯不从床上爬起来洗漱的日子。
他美其名曰陪清珩真人打发打发时间，实际上心里却想着与其两个人都无聊，不如大家一起做些有趣的事情。
京畿卫同别处不同，公文大多都是每日的布防与巡逻的反馈，除去要事大事以红封封装以示紧急之外，都是次日午间统一送到的。而平时的一些寻常案子，诸如寻衅滋事、当街纵马无死伤之流的，对于京畿卫来说都是小事情，只要写进每日的反馈文书之中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另外递公文。就算他每日日上三竿才晃晃悠悠地去京畿卫衙门，他就是京畿卫的头子，下头的人那里敢多嘴多舌。反正现在那些站着从来不腰疼，张嘴就敢哔哔叫的言官都去了行宫叫，也没有人敢指摘他对与不对。
故而谢恪打着哈欠走进京畿卫支院，看到他的案头上放着一封寻常的公文的时候，尚且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抬起头问坐在下首处的京畿卫副统领李沉青：“这是什么，你看过了吗？平日里叫他们交布防的反馈总结，不是一个一个都拖得跟老鼠拖乌龟似的，今早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竟然有人主动早交？”
“看过了。”李沉青知道他是什么德行，自然是早早就将那封孤苦伶仃地躺在统领桌案上的公文看了一遍，此时谢恪问起来他倒也回答得信手拈来：“国都最近这小半个月不甚太平，短短半个月已有四名百姓夜间独行的时候忽然遇袭，昨晚更是有一名年轻男子遇袭，被咬破了喉咙失血而亡。”
谢恪抬着眼睛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不明所以的笑容，嗤声道：“这种案子虽然牵涉了人命，虽然说小不小，可毕竟也不是什么牵涉广泛的大案要案，一个京兆府衙门就绰绰有余了，何必劳动到我们京畿卫？”
李沉青放下手里的笔，道：“原本这件案子的确是由京兆府衙门办理的，但是昨晚死于非命的是户部吴尚书的幼子，大皇子侧妃的弟弟吴浩文。”
谢恪手上原本有些漫不经心打哈欠的动作顿时一滞，翻开公文细细看了起来。
自从半个月之前开始，京兆府衙门就陆续收到了有人在入夜之后遇袭受伤的报案，遇袭的人都是夜里在城西的偏僻小道上遇袭的，有一人被咬伤了腰侧，两人被咬伤了手臂，还有一人被咬伤了手臂、断了两根手指，又抓伤了脸。尽管报案的人都自称袭击他们的是一个只有成年男子膝盖左右高，身形瘦小，爪子锋利的妖怪，但是经由京兆府衙门的仵作与医馆大夫查验伤口后报称，这些人的伤口应该是被野兽撕咬抓挠所伤的。
京兆尹闵大人是个务实求真的性子，本来就不太相信鬼神之说，听了伤者的供述之后本来就觉得有些怪力乱神之嫌，再听仵作和大夫的报告，顿时就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但他也并没有就此结案，而是派人到城外靠山的村镇里头请来了有经验的猎户，进一步辨认出了撕咬的伤口，很有可能是狼狗一类体型中等的兽类所造成的。
由于这四人遇袭的地点比较分散，时间也没有具体的规律可言，只是夜晚、偏僻的小道，附近少有人迹。京兆尹判断那应该是个头较大的，且饿疯了、又或者刚刚下了崽的无主狼狗，只是由于遇袭的时候光线昏暗、伤者又因为忽然遇袭而惊慌失措，所以误将它看成了什么怪物。他安抚了伤者之后派人贴了告示提醒夜行路人，严令饲养了犬类的百姓须得锁好绑好家中犬只。又派出了衙役去搜寻国都之中相似的狼狗。
狼狗找回来了一堆，然而让它们人立起来让四名伤者辨认，四人却都咬定这些狼狗里面，并没有袭击他们的那一只。京兆尹虽然头疼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寻找的同时另想办法。
只可惜他的锦囊妙计还没有想出来，今天天不亮就有人来击鼓报案说发现了尸体。
大皇子的这位小舅子在国都也算是闻名的纨绔，因为家中偏宠幼子，从小放纵惯了，长大了以后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光是与人斗殴进京兆府衙门的次数，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只不过有他爹和他的皇子妃姐姐给他撑腰，基本上这些打闹都是以赔钱和解告终，他本人更是趾高气昂，多次藐视公堂，想打又不能打，京兆尹对此腻烦得不行。
故而尽管这位吴小公子不仅喉咙被撕咬出一个大洞，就连脸皮子都被抓挠撕咬坏了小半张，京兆尹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粪坑石头麻烦精，顿时就觉得肝儿都疼了。
他令仵作检查了尸体，发现吴小公子的尸体上虽然致命伤是喉咙，然而他的四肢、腰身和肩膀上，都分别可以找到抓伤的爪痕和咬伤的齿痕。他暗暗觉得这伤人的野兽确实也不寻常，不仅一次比一次凶猛，从最开始攻击人的下盘，到后面逐渐往上转移，到最后杀人咬喉咙，似乎更加强大。
于是当即就提笔写了一份公文递送到京畿卫支院，想要请求京畿卫协助。
谢恪看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稍稍一回味儿，哪里还不明白这位闵大人的心思？
闵大人确实是务实求真，有些时候过于认真，然而又不是傻子，这件事情蹊跷不蹊跷暂时不知道，就算是这纨绔自作自受的，只要户部尚书不满意，他就得一直往下查。他不过是小小的一个京兆尹，跟别处的官比起来高，但是跟吴尚书比起来就显得不值一提了，哪里能承受的住户部尚书与大皇子侧妃的问责和折腾？
有京畿卫协助能不能查出真相他不敢担保，也不能指望京畿卫就真的巴巴地跑过来，跟他们一起彻查什么野兽伤人案之类的事情了。他想要的不过是京畿卫统领嘉逸侯接下这个案子，卖他这个面子之后哪怕什么都不做，这个面子也足够撑住他的腰板，让他能够挺直腰板喘口气了。
“慎之。”李沉青看他放下手中的公文，知道他已经看完了，见左右无人低声叫了他的表字。这是李沉青在以私交的身份同他说话的时候，才会用到的称呼和语气，他说道：“这件事情虽然案情看起来简单，可是这个吴浩文的身份复杂，咱们京畿卫虽然腰板子硬，但是这种牵扯到麻烦人物的闲事，还是能少管就少管吧。”
谢恪“啧”了一声，道：“道理我都明白，但是……这件事确实是蹊跷了。京畿卫守卫国都，虽然这件事情属于京兆府管辖，推了也无可厚非，但是就这么放任凶兽在国都作乱，危害百姓，咱们为了规避麻烦就袖手旁观，始终不是个正理儿。”
李沉青虽然嘴上是劝他不要管，但是心里其实也摇摆不定。他当然知道吴浩文是个什么东西，能作为谢恪的副手，家里的门第自然也不低。都说人以群分，他们这些在国都里长大的少爷公子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分个亲疏远近，但是平时休沐无事倒也是聚到一起玩儿的。
他与吴浩文也算是喝过一两次酒的交情，从前吴小公子的身份并不如他，只有吴浩文巴结他的份，但是李沉青堂堂从三品云麾将军，京畿卫副统领，自然是懒得理他。吴浩文从前虽然也跋扈，但是并没有如今这么过分，只不过后来成了大皇子的小舅子，就越发嘚瑟了，这种人沾了肯定是一身的腥臊。
但是当年他毕竟也是怀着守卫国都，报效朝廷的大志，才进入京畿卫大营的，有谢恪做下了决定，他也不在反对。
这件事情确实也有够麻烦的。
大皇子目前并没有迎娶正妃，吴氏虽然是侧妃，但是山中无老虎，这猴子就是皇子府眼下的女主人。
大楚当朝的皇家算是一朵奇葩，就目前而言非常的和睦，暂时还没有开始像史书和话本里面描述的皇家那般，整天父子斗，母子斗，妃子之间要斗，妃子与皇帝之间又要斗，妃子与宫人之间、太监与宫女之间也要斗。仿佛这不是一座住人的宫城，而是一个金碧辉煌的斗鸡笼子，里头蹲着的不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条狗一只鸟，也能先斗上一遭。
他那位大表哥虽然不是嫡子，是淑妃娘娘的儿子，但是为人从来都是一副温良恭谨谦的样子，尊敬父母师长，友爱兄弟，堪称国都年轻一代的典范。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大楚如花似玉的姑娘满大街都是，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谁都不喜欢，偏偏在赏花会上，对户部吴尚书家的那位有些尖酸刻薄的二小姐一见钟情。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都对这个儿媳妇其实并不怎么满意，但是奈何大皇子昏了头，张口非卿不娶，闭口大不了出家，二位娘娘坐在一起长吁短叹了半日，也不得不同意了这门婚事。只不过正妃的位置是绝对不能的，侧妃之位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他也是不懂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毛病，或许是猪油蒙了心，或许是南边升起的太阳太过猛烈，晒瞎了他大表哥的眼。不说皇子乃是天潢贵胄，自小在宫中长大，就是他谢恪这种跟天潢贵胄沾亲带故的出身，也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对吴二小姐这种性情略有些急躁，眼皮子浅的姑娘并看不上眼。
然而大皇子偏偏就是在万花丛中挑出了这么一朵开得半蔫的，真是让人一言难尽的。
谢恪不太喜欢这位大表嫂。
他自然是不怕什么权力纠缠、什么官高压人，大皇子侧妃最大的依仗就是大皇子，都是能避则避的，如果是之前看到了这样的案子，别说是那只伤人的猛兽听起来有蹊跷，就算是摆明了整件事情都是个大蹊跷，他也会立刻把案子给甩出去。
他京畿卫又不是国都建设的一块砖，是谁说需要就能往哪里搬的吗？
然而刚才他看完公文之后，盯着公文上草草提及的伤者坚称伤人的是“妖怪”，始终觉得并不寻常。狼犬也好，别的什么大狗也好，狗毕竟是四条腿着地跑的畜生，聪明点的在人的调教下会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但是说到底，它的本质就是一条狗，这是不能改变的，所以在攻击人的时候，一定会下意识地用自己最本能的方法。
就好像一个人去打猎，难道面对猎物的时候，还要四肢着地匍匐下来撕咬吗？
况且狗直立起来之后，前肢都是比较僵硬地耷在胸前的，跟人的身影有很大区别，光线再昏暗人再慌乱，难道四个人产生的幻觉和误判，都能这样高度一致吗？
这袭击行人的凶兽，恐怕根本不是什么狼狗，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地想到了清珩。恭喜李沉青同志上线。身为从三品云麾将军，京畿卫副统领，终于开始干正事儿了，李同志你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