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现在回家去把清珩请过来显然是不现实的。
往大了说这个“妖怪”只是他的猜测,国都有妖的事情如今尚且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不值得为他一个猜测就劳师动众。往小了说,他明显是能够感觉到清珩并不想出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比起满大街晃悠,他更想要待在小小的院子里,每日都过的如死水一般的波澜不惊。
谢恪已经过了“光凭着一股冲劲儿”办事的年纪了,吴浩文对于他来说更是一个跑到他眼皮子底下,他也懒得抬一抬眼皮看他一眼的废物,活着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让谢恪看得顺眼的地方,死了对谢恪唯一的影响就是“死了都不安分,非要给老子添麻烦”。
他眼下最应该做的,就是不动声色地从带着李沉青一起前往京兆尹衙门,看一看吴浩文那个倒霉鬼的尸体。
闵大人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来得这么快,皇帝不在国都,朝廷各部就开始懈怠了。年年如此,拖一拖卡一卡已经是常态,他原先以为公文递上去之后,等嘉逸侯过目,决定来不来,什么时候来,起码得有个一两日。故而谢恪带着李沉青上门的时候,正在后堂用午饭的闵大人连换身官服都来不及,就匆匆忙忙穿着常服出来迎接了。
谢恪懒得跟他寒暄,单刀直入地要求先查看吴浩文的尸身,并请他命人抄写一份伤者的名单与资料。
可怜闵大人上一口饭才刚刚咽到了胃里头,承了嘉逸侯这么大个面子,办的还是他京兆府的案子,更是连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就亲自带着谢恪和李沉青进了殓房里头。天气热了尸身就难以保存,尽管殓房阴凉又放置了冰块,但是也阻止不了尸身开始腐败了,隐隐的臭气在空气之中萦绕不散,谢恪与李沉青原本有了预备并没有用午饭,只拿了手帕捂住口鼻,仍然能够接受。饭吃了一半的闵大人站得稍远一点,也仍然是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午饭三番五次地往上涌。
仵作掀开了盖在尸身上的草席,无论生前到底是什么身份,何等的富贵或者贫贱,到了殓房里头也不过是一张草席就打发了。
就如同闵大人在公文里头所提到的,吴浩文不仅喉咙被撕咬出一个大洞,就连脸皮子都被抓挠撕咬坏了小半张。吴浩文这个人纵情酒色,虽然体型肥胖但是都是虚肉,在面对袭击的时候并不能指望他能够发挥出怎么样的实力,唯一可以献出来的就只要他丰腴的肉体。
尸身呈现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白色,皮肤并不如一般的胖子那样光滑,而是有些发皱。
谢恪仔细地观察着他的伤口,喉咙上的洞一直由锁骨上方一直撕咬到了下颌,脸上的皮肉也被撕咬去了一块,露出了暗红的肉块和骨头。头脸和颈脖的伤口撕得比较厉害,基本上已经辨别不出什么清晰的齿痕形状了,一股子血腥气扑面而来,恶心得很。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仵作脱下,放置在一边,李沉青抖开了那一身翠绿色的衣裳查看,谢恪转头看了一眼,除了衣襟和一些被划破的位置沾染到了黑褐色的血迹之外,并没有看到比较明显的大片血迹。他又一一检查了死者身上的其他伤口,有一些确实是切口整齐的条状抓痕,伤口周围的皮肤整齐地裂开,可见抓伤他的爪子很是锋利;另外还有一些咬痕,咬痕并不算是很大,也没有撕下皮肉,倒是可以看得比较清楚。
“大人,衣裳已经检查过了,材质确实是富贵人家常用的布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或者粉末附着在上面。”李沉青已经检查完了衣裳,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他将那件衣裳递给谢恪之后也一同看起了尸体:“就是感觉有一点不对。”
谢恪道:“你想说血太少了。”
李沉青点了点头,道:“是。公文上说,死者是死于流血过多,我方才也问过仵作,而且死者的尸体有些发皱,显然是身体里的血都所剩无几了。就算退一万步来说,他不是死于流血过多的,他的喉咙被这样撕咬开来,也应当会有鲜血喷溅而出,这些血理应是会喷洒到他身边的一些物品、凶手,以及他自己身上的。衣裳前襟上虽然沾有血迹,却太少了,只有衣领上晕开,那其他的血都去了哪里?”
谢恪道:“这确实是其一。”
李沉青道:“大人发现什么了?”
“按照闵大人的推论,袭击人的应该是一只饿疯了,或者下了崽所以急于觅食的狼狗。对吗,闵大人?”谢恪转头看了蹲在门边干呕的闵大人一眼,却也并没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就自顾自地往下说了:“本侯却觉得这只‘狼狗’似乎并不是特别的饿,这么大块肥肉都被他要死了,连脸都撕碎了一块,身上的肉却并没有被啃食。如果您是一只饿疯了的狼狗,您是会选择费劲吧啦地把人咬死了,然后吃脸上的一片肉,还是不管不顾,先撕下一块肉吃了再说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死者腿上的齿痕上比划,说完了,还双手手指圈了一个圈,道:“瞧瞧,吴公子这腿……啧。”
闵大人只能惨败着一张脸站起来,对他讪笑了两声。
挤兑了一下板床上的死人和门口蹲着干呕的活人,谢恪心里头的不痛快稍微好一些了,也不再说为难可怜兮兮的闵大人,重新躬下身跟李沉青一起研究板床上面的尸体。重点查看的是喉咙上的致命伤口,毕竟他们还搞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死者的血液那么少,人的血液只有这么少的话根本活不成,如果真的有什么蹊跷,必然还是会在伤口之上。
就在两人瞪着四只金睛火眼检查的时候,谢恪忽然伸手对垂头候在一边的仵作道:“给我一把小镊。”
仵作猛然被点名,不敢怠慢,连忙从旁边的桌上去过一把竹镊子递给谢恪。
谢恪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在死者面部的伤口上,夹起了一根黑色的、粗硬的,只有成人半根手指长度的毛发。
他看向李沉青,道:“应该是撕咬喉咙的时候蹭到的,由此可以证明,当时那东西是把吴浩文按在地上,附身按住他,在撕咬了脸部的这一片之后,又把头埋在死者颈间,反复撕咬的喉咙……你猜他在干什么?”
李沉青心里面有了大概的想法,却觉得有点不太可能,但是多年共事的默契告诉他,谢恪可能是想听这个答案的,于是犹犹豫豫地问道:“喝……?”
吴浩文的死已成定局了,留在尸身上的线索也不多,他们检查了没一会儿吴家的人过来了,闵大人赶紧到前面去。谢恪二人懒得去寒暄,本来打算拿到了伤者的名单之后就走,正要到殓房外头等的时候,却看到吴尚书带着管家匆匆地走了过来。吴尚书一个文人,似乎不太愿意进入殓房,也不太愿意亲眼去看自己儿子的尸身,只有管家进去了。
他站在院子里,自然也看到了谢恪,两人的交情并不深,眼下自然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只点了点头就没有了下文。
他没有下文,谢恪却并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反正日后还要去他府上询问相关的细节,那不如就现在问了更方便,免得回头还要去看他那大皇嫂哭哭啼啼的样子。他上前拱了拱手,道:“吴大人,我京畿卫受闵大人所托,协同查办令郎的案件。既然吴大人今日也来了,那本侯便一并询问一下,大人可知道令郎昨天夜里是跟什么人一同出去、又是去何处吗?怎么身边也没有个随从跟着?”
吴尚书的脸色虽然阴沉,映衬着他一头花白的头发更加显得苍老。只不过一来他不好得罪谢恪,二来谢恪所询问的确实也是关于吴浩文案件的相关细节,他沉默了一阵,终归还是回答道:“他昨夜里跟什么人出去下官并不知道,具体去了何处下官也不清楚,但是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烟花之地、酒肆饭馆的。至于随从……唉……实不相瞒,他先前犯了错叫我禁足了,昨夜里应该是偷摸着溜出去的,哪里还能带着随从。”
谢恪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却也并没有再问下去了。
吴家虽然没有爵位,但好歹也是个书香门第、诗书传家,吴家的长子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长女也嫁了一户好人家。他老人家对那些个不堪入耳的场所,自然是听也不想听、提也是不想提了,大皇子妃吴氏和她的胞弟吴浩文是侧室所生的,老来得子自然是更金贵一点儿,格外宠爱,从小就惯坏了长大了一时半会也无法纠正过来,开春与年底都是户部最忙的时候,他估计也没有时间好好给他这个儿子正正苗子。
恰好此时衙役拿了伤者名单过来,看李沉青接过了,谢恪也懒得在这里耗太多时间,便领着他又到发现尸体的那条巷子去查看。
这条巷子本身就偏僻,如今忽然闹出了人命就更是没有人愿意走,宁愿绕远一条巷子,也总好过在这种晦气又恐怖的地方走过去——传闻说这人是被妖怪杀死的,谁知道那妖怪到底还在不在,白天出不出来呢?
谢恪站在巷子里环顾了一圈,发现这条巷子其实是属于背巷,是房子与房子之间互相背对留下的,还不算太窄,青砖巷道的砖缝里还生出了些微细小的野草和青苔。他和李沉青并肩勉强可以站立,至于吴浩文的体态,估计是搂个竹篙似的姑娘也走不进来了。这巷子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两旁的房子都没有在这里设置后门,一路到头竟然都没有挂个灯笼,入夜恐怕还真的是乌漆嘛黑、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了。
谢恪低声道:“这胖子看起来也不太像是个灵活的传奇胖子,跑进了这巷子里,被追上我倒是不觉得奇怪。”
李沉青笑了笑,很快就在一家的后院墙壁上以及院墙旁边的水渠里找到了血迹,小巷子的青砖地面上也有一些,主人家原本是打算命人洗掉的,幸好闵大人不准,并且派了两名衙役来看着。
二人围着墙壁看了一会儿,水渠里的血迹因为水流的缘故,只看得到水渠边上有血痕,并不能一下子就下定论,但是墙壁上的血迹基本上都是细碎的血点子,往右上方斜斜扩开,明显是喷溅上去的。而地面石砖上的血迹则晕成了一小片,二人估计吴浩文就是被凶手在这里追上,并且咬破了喉咙,只可惜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谢恪站起身,拍干净膝盖上沾到的尘土,道:“就到这里吧,再在这里瞪着也是浪费时间。我们回去看看伤者的名单,恐怕回头还是得问一下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