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夏夜越发的闷热,长公主府中虽然有冰窖,但是如今还不到暑气最盛的时候,谢恪自觉现在就取用冰块乘凉未免太过娇气。
不过幸好清珩的院子或许是因为清幽的缘故,倒是比其他的院子都要清凉一点。白绒没羞没臊的总是蹭在清珩身边,谢恪久而久之也习惯了晚饭之后在他这边下下棋,索性就多赖一会儿纳凉,连夜宵都吃了再回自己的院子里洗洗睡。
头一天谢恪下值之后到东市去买杂书的时候,恰好路过国都之中颇有名气的糕点铺娇娇斋,顺手带了一盒蝴蝶酥回来给清珩。清珩吃着觉得很是喜欢,但是如今客居在他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赠的,只能让后厨晚饭的时候帮忙准备了一道谢恪爱吃的荷叶叫花鸡。
清珩平时的饮食大多比较清淡,这种油腻的菜并不太爱吃,看谢恪吃得还挺高兴,就把两只鸡腿都夹到他的碗中去:“小道身无长物,也就是带来的那几本书可以换上几个钱,想来在国都之中也买不了什么入得侯爷眼中的好东西。故而今晚借花献佛,以答谢侯爷平日的关顾。”
谢恪跟他混熟了,知道他不爱吃也不多跟他客气。
实际上这些天的晚餐天天都是吃清淡的,他都快觉得嘴里淡出个鸟来了,今晚有这么一道味道浓郁的菜,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一般了。他咬住鸡腿顺着纹理撕下一块肉,舌尖稍微一卷就吃进了嘴里:“仙长对我有大恩,这点儿微末小事不需要客气。”
清珩笑了笑:“我许令堂一诺,此番不过是为了践诺而来。”
谢恪心里腹诽他总是瞎客气,一边字斟句酌地想着要怎么样去表达他心里的怀疑,如果换做以前,他虽然并不太赞同闵大人关于凶兽是“狼狗”的说法,但是并不信神鬼之说,所以其实也会根据齿痕和爪痕,把怀疑的目标定在野兽身上。
他今天上午看公文的时候做出来的猜测,到处查看的时候明明已经被坚定了,然而坐到饭桌前头,看到清珩客客气气地答谢他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是人民关天公事要紧,他犹豫再三还是将白天的事情跟他一一细说了:“我们查看过这个案子里其他伤者的资料,他们除了全是男子、都去过西市之外,居住的坊市、年岁、职业,出身、婚配与否都不尽相同,并没有其他的关联。我虽然不知道该如何分辨妖物,但是这其中的疑点颇多,先前在大殿之上仙长也说过宫中蛇妖的事情或许背后另有主使。这件事情,仙长怎么看?”
清珩君子惯了,纵然是在餐桌上,听见别人说正事的时候,也会停下筷子偏过头看着对方,认认真真地侧耳聆听,神态举止既让人觉得自己的话受到了重视,又让人随之心平气和起来。
他仔细地听完了谢恪的描述之后并没有立刻下定论,而是问道:“侯爷方才说,死者的喉咙被撕咬破了一个大洞,但是无论是出事的巷子里,又或者是死者的衣裳上面,都并没有太多的血迹,由此推断,你觉得凶手应该是把死者的血液饮尽了?”
谢恪道:“是,另外我们还从死者脸上被撕咬的伤口里面,找到了一根黑色的毛发,大概有半根手指的长度。如果是一般的野兽,面部的毛发应该不至于这么长,所以我猜测应该是凶手埋头在死者颈间撕咬的时候留下的。”
清珩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跟下棋时思考棋路的神态有些一般无二,他似乎已经全神贯注地去思考这件事情,右手无意识地拿起桌上的一只筷子,姿势却是握笔的动作。谢恪尚且来不及提醒,他自己却在要“写”的那一刻吗已经反应了过来了,大大方方地自嘲一笑道:“小道走神了,让侯爷见笑了。”
“鸟兽一类的妖物尽管成了妖,但是一般在饮食习惯上大多都会与它们的原型保持一致,这是妖物的本质。当然了,如同宫中巨蛇修行已经够了,寻常的雄黄也并不能将它如何,它甚至可以驱使小蛇继续作乱,这就是妖物之间强者为尊的思想。”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道:“小道根据侯爷所描述的情况回忆了一番,也并没有想到‘以血液为食’的兽类,禽类虽然有蝙蝠这一项,蝙蝠若是直立,确实也很像是人类,但是毕竟体型太小了,趾爪适合抓取倒挂,并不适合走路,也无法在人体上挠出兽爪伤痕。”
谢恪道:“我也想不通这一点。按说这种有锋利爪牙、会袭击人类的凶兽,应该是以肉为食的,可是它并不吃吴浩文的肉。您说会不会有可能是,这凶手并非是为自己觅食,而是为它背后的‘强者’驱使,收集食物?”
清珩道:“侯爷说的不无可能,只是如今线索不多,你我这样胡乱猜测也无用。如若可以让小道看一看那根毛发,说不定会有点儿发现。”
谢恪原本也有这个意思,别的证物倒是容易,但是奈何那根毛发又细又短,他们虽然用传信的小竹筒收起来了,然而万一真的就又这么一个万一,在外面掉落了,想要再找回来肯定也不容易,他并不能擅自将那根毛发带回来给清珩过目。
如今看清珩自己有这个意思,当下也不跟他客气,顺着对方给的竹竿子就往上爬:“我原本也想请仙长帮忙查看,但是朝廷有规矩,证物轻易不可离开衙门,可否麻烦仙长明日同我一起到京畿卫衙门去帮帮眼?”
清珩挑了挑眉,他似乎没有想到谢恪会邀请他前去京畿卫衙门去查看。
京畿卫办公的地方分为两处,一处是城外的军营,主要负责人员的训练、调度与军士的日常生活,以及各个营中的事务。另一处是专供高阶将领如统领谢恪与他的心腹等办公用的院子,专门处理上下来往的公文与事务,地址在国都城内延禧门外的永兴坊,其中有不少关乎京畿布防等卷宗存档,日夜都有驻兵把守,无关人等轻易不能出入,虽然也叫做衙门,却远比京兆府衙门要气派多了。
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猜度谢恪是太过信任他,愿意将他带进京畿道的防卫核心,还是一丝一毫也不信任他,心中担忧他将那根或许是属于凶手的毛发丢失或者毁坏。虽然心中做出了这样的猜疑,多少有些许不虞,却并不影响他对于此事的态度,仍然是点头应承了:“自然愿助侯爷一臂之力,明日侯爷出门点卯的时候,请叫上小道一同前去。”
他的心里做了什么样的猜度,谢恪并不知道,实际上他也并没有思考过这一类的事情,一则是单纯只是觉得万一将那证物弄丢了,后面的乐子可就真的太大了;二来清珩整天整天都只在这个院子里不出门,唯一一次出去参宴只是去的皇宫别苑,他将心比心觉得自己这个东道主做得很不贴心,想要找点儿由头多让清珩到外面去走走。
或许只是因为初来乍到,既没有朋友也不认识城中道路,故而不愿意出门。
他在心里做出了这样的猜测。
其实嘉逸侯自小就在大楚权利核心之中长成,对于这一类的心思最是敏感,但或许是因为清珩平日里总是一副寡淡到世俗毫无兴致的模样,他反倒兴不起往那方面去想的心思。
既然次日跟清珩约好了要一同去上值点卯,自然不敢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天天看杂书看到三更半夜,早早就睡下了。他很尊重这位贵客,连日相处下来又颇为投契,但是并不十分熟悉,并不愿意把自己平日里漫不经心的怠惰态度暴露出来。
其实他并不是十分介意别人的看法,但是对于这个道人来说,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要在对方的面前保持一下“嘉逸侯谢恪英勇神武,尽忠职守”的形象。
大概是因为在母亲口述的故事之中,当年她之所以会放弃“离家出走到南疆寻找倾慕的表兄”的计划,就是被清珩那一番“处于高位,就有相应的责任”的教训给说动了。
他掬起一捧冰凉的清水洗了把脸,心道这清珩真人的面相这么年轻,看起来跟自己也差不多大,被他教训未免也太丢人了。
清珩向来是清晨就起了,练一套剑法诵一段经书,才到前厅去跟谢恪一同用了早饭,一同骑马往京畿卫衙门支院去。大长公主府与京畿卫衙门离得近,到了也尚且不到点卯的时间,谢恪领着他进门的时候正好撞见李沉青坐在屋里吃包子喝粥。
自从他免了早朝之后,李沉青还是头一回见到他来了个大清早,不由得调侃道:“哎哟,慎之,太阳从哪边——”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谢恪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素净道袍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的身形瘦削却高挑匀称,一身宽大的缟色道袍穿在身上满是飘逸灵动的味道,背着晨光走进门来的时候,就如同浑身散发出一片朦胧的光晕,让人恍然之间真的生出了神仙下凡的错觉来。走进门了才看清楚,那男人的头发梳理整齐,束在白玉冠之中,面相白净,俊美的五官因面上淡漠却又带着些许温和的神色而显得越发的贵气。
正是当初他跟着谢恪一同去江城青崖山请回来的那位清珩真人。
他虽然被委任到紫宸殿去守卫帝后与太后、长公主,并没有随同谢恪一起参与斩杀宫中蛇妖的事情,但是后来听谢恪私底下跟他说的时候也觉得心惊肉跳、好不惊险,原本看清珩一个隐居山林的修士却能够随他们一起骑马赶路而生出来的两份敬意,一下子就飙升到了八分。
他当即就把说了一半的话,连同嚼了一半的包子一同咽进了肚子里,跟在谢恪身边这么多年,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上峰的心思。只不过他与清珩两人也算是他在国都众多陌生人之中的熟人了,忙站起来跟对方寒暄了几句有的没的。
谢恪便提出要带清珩道存放证物的库房里去查看那根毛发,清珩本来就不是为了寒暄聊天而来的,自然是跟他们二人一起去了库房。
谢恪本来不想让李沉青也掺和进来,然而这件事情疑点重重,他一个人什么都亲力亲为也不知道查到他几岁才能查清楚,还需要李沉青帮忙协助。他在心中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妖物的事情都跟他说了。
库房里头的窗都被从里头反锁了,光源除了进屋之后才点燃的油灯,就只有最前头摆放的方桌上方的屋顶,那是一块两步左右宽窄的方形透明琉璃,方便天光招进来。后面则是放满了一排一排的书架子,架子上又有一个一个按照日期编排、大小不一的匣子,李沉青从最外面的架子上取了一个小木匣子放到放桌上打开。
里面只有一根细细的小竹管子,竹管子里头只有一根短短的黑色的、粗硬的,只有成人半根手指长度的毛发,直挺挺地躺在白色的宣纸上,看起来跟普通人的头发并无太大的区别。
在谢恪与李沉青的注视下,清珩就着裁剪成巴掌大的宣纸,将那根毛发凑到笔端去轻轻嗅了一下。
“如何?”李沉青有些心急地问道。
清珩把那宣纸放下,示意他可以将这根毛发收好了:“并没有什么大的发现,这根毛发上面确实有淡淡的妖气,但是并非我曾经接触过的哪一种妖物的味道,并且已经跟在死者身上太久了,不好判别。实在是抱歉,没有帮上侯爷的忙。”
谢恪似乎也早有这样的准备,毕竟只是一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毛发,不说普通猫狗之类常见的,就是狐狸豹子,也都有黑色的。清珩再厉害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修道之人,并非山间猎户更不是专业驯养动物的人,查不出来也并不奇怪。
他固然是有些遗憾的,却仍然是笑道:“仙长过谦了,如果不是仙长确认这上头有妖气,我们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确定这确实是妖物所为。但是仙长也不必丧气,我与沉青稍后还打算去伤者家中探看询问,如果仙长不嫌弃不如一起来,这些伤者都只是遇袭受伤了,都见过凶手的大体模样,说不定见了他们,就会有更多的线索了——仙长,还请您帮帮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