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京城格局方正，坊市之间道路交错如同一个巨大的棋盘，尽管已经是黄昏日暮，城中灯火逐渐亮起。而城中最大的集市，东西两市之中依旧人声喧闹鼎沸，他站在高楼之上往下看，恍惚之间只觉得这场景就好像是棋盘上的棋子们稀里哗啦地倒在一起，又笼统地将棋子混杂放进两个棋篓，黑与白之间便热火朝天地吵了起来。
他迷茫之间觉得自己要去一个地方，等一个人，于是就从高楼上下来。他独自穿过幽暗的长廊，然后有人替他打开了高大的朱红木门，他就迈步踏过门槛，独自行走在街市里。
一开始还在疑惑明明入夜了，为何人群却并没有要散去的意思。越往街市深处走去天色越昏暗，原本只是在卖零嘴糖瓜、胭脂水粉，又或者是香囊钗环的小摊子，都不约而同地支起挂着一串一串灯笼的竹竿子。
竹骨纸扎的小灯笼有各种各样的花样儿，有最普通的圆形蒙上各色彩纸，画上花卉写上应景吉利的诗词，也有一些造型精巧的花灯，诸如莲花，彩云追月，小兔子皆有之。
他这才恍然想起来，原来今晚是中秋团圆夜。
身边明明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衣着华贵光鲜，有的人衣着朴素甚至褴褛，他们的面目虽然模糊，他却觉得自己能够清晰地察觉到他们的表情。但无论各行各业三教九流，无论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尽管都跟他擦肩而过，但是他们的嬉笑怒骂却都跟他一一隔绝开来。这些烦杂的声音都如同被装在一个透明的箱子里面，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帘子，听在耳朵里闷声闷气、朦朦胧胧的，丝毫听不真切，也不知道他们正在谈论什么。
他始终只能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里面徘徊，无论走到何处都无法走出去，外面的人也走不进来。
只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有些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走到了什么地方。
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一个绣着桂花的小锦囊塞进他的手里：“……让你久等，对不起啦。这是我娘亲手做的松子糖，虽然松子不是今年的，不过里头放了桂花，很香的。”
那个男人就与他一起并肩往前走，一路不断地说着从书上看来的趣闻轶事，他这才开始觉得身边有了些许的活气，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都开始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笑意。
他很喜欢身旁这个男人，很享受跟他相处的时光，方才觉得朦胧喧闹的声响和光影，都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而变得清晰又温柔。
他笑道：“楚兄，你这性格……可真不像是一个文人。”
男人也朗声笑着：“半斤八两，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月光倾洒，将眼前拱桥下的一弯内河照得如同洒了金粉银屑，粼粼的河面之上漂浮着泛黄的落叶和晚开后凋落的花瓣，岁月悠长且静好的感觉过于美妙，二人并肩站在桥上看了好一会儿，才举步继续往前走。
迈下最后一节石阶的一瞬间，街道两侧忽然腾起一阵橙红的火光，喊杀声并着刀剑碰撞的声音一瞬间响彻这座城。火焰似乎已经烧到了他的身边，身体被许久不曾体验过的闷热所包围。
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褪去。
清珩睁开双眼的时候，觉得胸口有些沉重，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床顶淡青色的幔帐，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楚到底是梦境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怔怔地躺了一会儿，才渐渐地觉察出不太对劲——他现在不仅感觉热，并且还有些喘不上气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首先触碰到的却并不是夏日用的柔软凉滑的丝被，而是一团柔软、温热的大毛团，毛团还有一条左甩右甩的大尾巴，在他从袖子中裸露出来的手臂上扫了几个来回。
似乎是被他的摸索揉得很是舒服，大毛团子被取悦到了，发出了柔软甜腻的“喵呜呜”。
上一刻还沉浸在难以名状的悲哀和窒息之中的心脏，似乎因为这一声甜腻腻的撒娇从幽暗冰冷的深渊里面缓缓浮出，一下一下平缓而有力地重新跳动了起来。
他竟然有些控住不住地轻笑出声，伸手在猫头上用力地揉了一把：“白绒啊。”
“喵~”白绒扭过头舔了舔他的手指，又侧过头去蹭他的手掌，一声叫唤被它拖得又长又软又黏糊。
清珩的手掌稍微用力，把它往床上兜了兜，道：“快起来吧，回头侯爷发现你不见了，怕要大动肝火，去吧。我也要起身了。”
白绒哼哼唧唧地不愿走，但是终究还是从他心口滚到了床榻上。
小动物往往比人类要敏感许多，它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来，清珩不是谢恪。它知道谢恪不会真的伤害它，而对于清珩，它非常喜欢他身上的气息，本能地想要靠近，却又对他的强大充满了畏惧。
谢恪虽然口中说得重，然而对于他来说动物幼小柔弱得如同人类的小孩儿，面对他们的时候心肠终究是柔软的。
而对于清珩来说，猫与人类，又或者说人类与猫并无不同。他或许会保护、会耐心地引导，会包容，但是却绝对不会时时纵容它，更不会为了它而改变自己的目标，撼动自己的原则。
头一天因为谢恪拜托了他帮忙，想要请他鉴别这半个月以来在国都里逞凶伤人的猛兽，到底是妖还是普通的兽类，两人在国都里奔波了一整日，虽然有所收获却成效不大。夜里用晚饭的时候，谢恪便提出作为答谢，趁着今天休沐要带他到国都好好转一圈。
清珩原本不打算应承这件事情，尽管调查跑腿的事情已经吩咐了京畿卫的兵士去做，也仍然牵挂妖物的事情。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看着谢恪满脸的热忱，还是因为昨天看到街道上热闹喧哗的景象心向往之，觉得难以拒绝，终究是答应了。
两人都起了个大早，趁着清早热气还没有升腾上来，也不骑马就慢腾腾地往东市的方向走去——提到马的时候，谢恪忍不住把他那匹爱驹奔宵数落了一番，诸如“挑嘴得丝毫没有作为一匹马的自觉，正经饲喂的时候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迟”，“明明都是统一筐白菜，在街上要偷吃人家摊子上的，买回家反倒不吃了”之类的。
他似乎已经抓住了逗笑清珩的诀窍，他自小就在各方面的影响下学会了如何“说话”，说出来的分明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有一些听起来还应该算是傻事蠢事。然而就这样一边走一边说，经由他的描述之后，却无端地增添了几分让人愉悦的气息在里头，清珩这一路听着虽然没有搭话，脸上的笑容却并没有消褪过。
他熟门熟路地带着清珩拐入一处已经开了门的坊市，除去最大的东西两处集市，普通坊市之内也有小店酒馆。谢恪在一家门面老旧的小店门前站定，这家小店才刚刚开门，店里还没有什么人，招揽客人的旗子都还没有挂起来。不大的招牌上值简单地写了“周记馄饨”几个字，从敞开的店门往里面看，可以看到颜色已经很深的老旧桌面和板凳，刷了白灰水的墙凹凸不平，似乎是掉灰了又反复重刷。除了插在竹筒里的筷子看起来比较新一些之外，这家小店里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可以让谢恪驻足。
然而从来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的嘉逸侯，却熟稔地同往门外炉上端锅子中年男人打了个招呼：“周二哥，馄饨有了吗？”
穿着青灰色衣衫的中年人将手里的大铁锅放到火炉，随手在腰间别着的布巾上擦了擦锅底灰，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有有，我娘和惠娘在里头备着呢，昨晚我家那小子去河边钓了一篓子虾，都养好了，就包了点儿虾子馄饨。公子今天来的这样早不如尝点儿新鲜的，咦，您今儿还带了朋友呢？”
谢恪笑道：“是啊，怕来得晚就吃不上了。我这位朋友向来吃得清淡，劳烦周二哥来两碗虾子馄饨，再来两个菜包子。”
他说着回头朝清珩伸出手：“来，仙……清珩，这家店的馄饨都是清早现做的，馅料很足。我们赶紧去占个位置，不然回头客人来了可就要等很久了。”
“能得慎之这样夸奖，想必味道很不错，值得期待。”清珩自觉年纪不小了，已经过了吃个青菜也得挑挑拣拣的年纪，更不愿意辜负谢恪的一番好意，便从善如流地坐到他旁边的位置上。
谢恪又说了两件他从前和薛霜戟小时候的趣事：“……我们是拜同一位老师启蒙的，那个时候寒声个头还没有我高，不爱说话也不爱跟其他的小孩儿玩到一块去。他爹一直都不在国都，有一回不记得是谁家的臭小子欺负他，说他爹在西疆跟胡女好了，才一直不回来。寒声就抄起一个砚台，把那臭小子的脑袋给砸了个洞，我一瞧就觉得他对胃口，如今果然跟亲兄弟似的。”
这时候周二哥端上来一碟包子，虽然只有两个，每个却比拳头还要大上一圈，看着并不觉得太少。新蒸白面的香甜气味随着丝丝缕缕热气飘起，表皮上带着光滑又柔软的光泽，能够迅速地勾起“饥肠辘辘”的感觉。
清珩的目光从谢恪脸上挪开，才发现店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门外还有妇人牵着小孩儿在排队等候，也有人在店外的炉前买蒸笼里的包子。周二哥在店里忙活，门外的炉子前头站着一个跟他面容有些相似的小孩儿，帮着卖包子收钱。
果然如同谢恪所说，来晚了就没有位置了。
谢恪取出筷子，夹了一个放到清珩面前的碗里：“来尝尝，趁热吃。对了，之前都没有问过，清珩你的性情这样温和，家中也有兄弟姐妹吗？”
被筷子压出来的痕迹很快就重新回弹臌胀，清珩尝试用手拿起来，大概是因为感觉到烫手了，并不急着送进口中，而是将包子掰开两半吹了吹。满满的青菜碎和豆角粒从面皮里面露出来，有零星的几粒掉落在碗里，他咬了一口细细地咀嚼了，笑道：“味道确实不错。我……家中确实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但我大概不是一个好兄长。”
“我倒是觉得这段时间受你照顾颇多。”谢恪终于是找到了话题，便顺着话题跟他往下聊：“那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清珩笑了笑，他的笑容同刚才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只是声音却添了几分低沉和阴郁：“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等不便议论亡者是非……其实不过我们并非一母同胞，也不经常在一处，时日久远，许多事情我都已经不记得了。想来我的性情应该是跟随师父修道之后，修身养性所致，当时也未能以身作则尽兄长本分。”
气氛顿时有些僵硬。
谢恪惯来会说话，一张嘴高兴了能说出成堆的甜言蜜语，不高兴也能将人从头到脚怼得体无完肤，自从及冠以来就甚少遇到这种尴尬的场面。或许是因为清珩的面相只有二十六七的模样，两人之间性情又相合，相处久了竟然不知不觉就忘记了他或许比自己的母亲还要年长一些。他原本只是想要和对方多说一些话，却没有想到无意之间触碰到了对方似乎伤未痊愈的伤疤，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
清珩虽然总是一副温和清高的模样，他从前虽然也觉得对方未免太过于寡淡，却一直只觉得是因为清珩是个修道之人的缘故。毕竟他虽然乌发童颜，可是从他母亲阔别二十年确认然一眼认出此人，以及口中那一句“一别多年，仙长风采依旧”，依稀也可以猜到清珩二十多年前估计也是这般的模样。
驻颜有术到这等地步，想必道行不浅，他先前特意翻过宫中藏书楼的书籍，大部分都是讲述修道之人，道行越深对尘世之间的感情就淡薄，故而对他的寡淡性情也不以为意。
直到今天，才发现对方并非真的感情淡薄，只是藏得太深。
就如同一个把自己的驱壳打造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把那些不愿意展示到他人面前的情感统统藏起来，用一把又一把的大锁锁住。然后披上温和有礼，清冷疏远的皮囊，把自己和其他人都隔绝开来。
“二位，您的馄饨来了！”周二哥端着两碗馄饨从后厨出来，呐喊声打破了僵硬的气氛。
清珩仿佛从某种深远且沉痛的记忆之中回过神来，看见谢恪有些尴尬的神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太对劲儿，随即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抱歉，小道失态了，今日说好了要一同出来闲逛，那些话就不提了。慎之，用过早饭之后，我们去哪里？”
两人都顺着台阶下来了，这一页在明面上自然也就揭了过去。谢恪心中难免惦记上了此事，口中却不说出来，只伸手去帮着周二哥把馄饨端起来，放到清珩面前去：“国都之中大多流行参拜神佛，大小寺庙道观颇多，各有优点。不过你师从……想必也见过不少，如果不感兴趣，我们也可以只在大街上走走，国都的建筑与南方虽然外貌样式乍眼看上去相似，但是风格细节却各有不同，还可以吃一些本地的小食。还有西市的观海楼，是国都第一的酒家，晚饭到那边去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