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背巷之中狭窄又昏暗,谢恪与清珩的眼力自然是不差的,然而也只能依稀看出一个大概。清珩从腰间那个香囊之中,取出了一个形状如同时下流行的银香囊的,银白色的镂空小球儿,那小球儿比银香囊要稍微大了一圈,里头不知道是填充了什么东西,从镂空的花纹之中可以窥见一片橘红的颜色。
“妖力微末的小妖行事时,通常会带有异象,渡鸦聚集应当就是袭击人的妖兽所招来的异象。然而这妖兽藏匿得未免太快了,就像是凭空遁走了一般,只余附近还有一点儿妖气残留,这一点是我最无法想明白的。”清珩说着,将拿着镂空小球儿的手往上托了托。
那小球儿就自觉地往上浮起来,自行旋转着发出了黄白色的温柔光芒,那光芒虽然温柔,却足以照亮了整个窄小的巷子。
符咒燃烧后留下的丝缕烟气,已经在空气之中散得一干二净了,这条小巷子是个死胡同,除了他们进来的那个小巷口之外,就只有三面墙壁。巷子里没有别人,只有那一具皮肤皱巴巴的尸体,估计是因为他的人本身就不太丰满,血液被吸干之后,脸上虽然也起了皱,却不算太明显,然而双手手背露出来的皮肤简直皱得如同五六十的老人。
尸身弯曲着侧倒在石板铺就的巷道里,面相巷口的方向,他的头颅以一种古怪的角度扭曲着,脸以一种常人难以长时间维持的姿势枕在地面上,露出被撕咬得破破烂烂的颈脖。他的脸并没有遭到撕咬,尽管有些扭曲,但是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临死前留下的震惊、恐惧、不敢置信的表情。
但是这位死者不仅肚腹被撕开,乍一眼过去,就见到脏腑肠子流淌了一地,虽然没有太多的血迹,却是空气之中腥臭味的来源。大张的嘴边也留有血迹,谢恪掏出手帕垫着,掰开死者的下颌查看,发现他的舌头已经被扯掉了。
从死者狰狞可怖的伤口、皱巴巴的皮肤的死状上,就可以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他的死因是与吴浩文一致的。
谢恪正待再仔细查看,却听见巷口处传来一声惊恐的喊叫,喊叫声实在是太过于凄厉,如果不是清珩没有发现妖气,谢恪几乎都要以为那妖物又重新折返回来小巷子里了。
二人听得浑身一颤,回头看向巷口,却见到原来是马夫看到两位主顾都跑进了太平坊里,估计是唯恐这二人赖他的账,也跟着进来,却不曾想到刚刚追到巷口,就看到了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当场就吓得昏倒在地。
背巷旁边的围墙后面就是两座宅邸,他惊恐的叫声引起了宅邸中的人的注意,分别都派了家仆前来查看。谢恪出示了京畿卫的腰牌后,询问了前来查看的仆人得知背巷的南侧宅邸是晋国公府,而北侧的则是鸿胪寺少卿林大人的府邸。
谢恪打量着面前躬着身体唯唯诺诺的二人,敏锐地发现虽然衣衫样式和布料不同,但是晋国公府那仆役的鞋子与巷子里死者的鞋子是一样的。如国公府这种家大业大的高门,府邸中仆人众多,通常会仿照宫中的做法,以不同颜色或者面料的衣裳来区分不同级别的仆人,但是鞋子样式本来就少,而且又无关紧要,自然不会多费心思,置办衣裳的裁缝铺是同一家,样式基本上也就是一样的了。
他看了那仆役一眼,道:“这巷子是死胡同,一般人应该不会主动进来,你二人去看看可认得死者?”
虽然如今巷子里只有一个京畿卫官员以及一个衣着素净的道人,不过这两名家仆能被派出来查看,眼力劲儿自然不差,直觉出这两人都不是寻常之辈。都不敢反驳谢恪的命令,只能挨个战战兢兢地到里头去辨认,林府的仆人先进去,不一会儿那中年男人就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连声说着“不认得”。
晋国公府的仆人见状抖得更加厉害,仿佛是一只入了秋的巨大鹌鹑,他低着脑袋抬起眼去看谢恪,却被谢恪凌厉的眼神一扫,连翅膀都不敢扑棱就缩着脑袋往巷子里头去了。
随后就又是一声惨叫,那仆人也连滚带爬地扶着墙跑出来,口中叫道:“大人!这是咱们府上的一个下仆……叫、叫刘三……”
那鹌鹑估摸着是跟那叫刘三的相熟,眼下看到了对方的尸身大受刺激,顿时人也不抖了,脑袋也不缩了,就连腿脚都利索了,被什么东西从后头撵着似的跑回了晋国公府里去报信。
很快晋国公府的一个小总管很快就带着几名仆役赶来查看,那小总管虽然个子矮人也干瘦,看着没有什么气度可言,但是他的脚步不慌不乱指挥抬着破床板、举着灯笼的仆役时行事淡定,能出来主持这种事情,估计在主人眼前也有点儿脸的。他自动忽略了躺在地上那穿着粗布短衣的,目光从那一站一蹲的两人身上扫过,虽然并没有认出站在一旁打量巷子的素衣道人是哪方的神圣,但却迅速地认出了那位蹲在尸身前头查看,手里按着刀柄的,正是那位爵位虽不算顶尖儿,身份却比谁家爵爷都要高的嘉逸侯,当即心里“咯噔”一下。
刚才出来查看的那仆役只说是“京畿卫的大人”,没有想到来的竟然是这位谁都不敢随便惹的主儿。
于是忙前来行礼道:“小的是晋国公府的杂役总管元大吉,见过嘉逸侯。这里头死的是咱们府中的一个杂役刘三,劳动侯爷真是罪过罪过!我家大人已经派人前去通知京兆府衙门了,只不过这夜半三更的,衙役们赶来估计也还得过一会儿,侯爷与这位大人不如先到府中去稍事歇息?”
谢恪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上的些许薄尘,站在一旁的那名道人却反而蹲到了他方才的位置,背对着巷口开始查看尸身
他的身量比这位杂役总管要高一些,就居高临下地瞥了对方一眼,也不接他的茬儿,说到底去不去晋国公府里“稍事歇息”,只淡淡地说道:“晋国公府果真是家大业大,这大晚上的,你们府中少了个仆人也没有人知晓。”
元大吉摸不清这位出了名软硬不吃的侯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能躬着身赔着笑,道:“不瞒侯爷,这原本是家丑。这刘三啊就是咱们府上一个洒扫后院和院子的,平日里就常常炼精学懒,不是躲在一边偷懒就是溜出去赌钱,只不过是个家生的仆役,他老娘在后厨做了一辈子的饭菜了,夫人赏她这个脸面不计较。这一时半会没有看见,就都以为他又跑哪里去躲懒呢。”
谢恪听罢了,也仍然是不置可否,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左右打量了这背巷一会儿,才又问道:“这小巷子怪偏僻的,本侯看着从这儿要到你们家大门口,也得绕一段吧。连个能垫屁股的石头块都没有,你们家的仆役没有事儿干的时候,就爱到这种地方偷懒赌钱?怪新鲜的,这地方能赌个什么啊?”
元大吉估计也想到了,顿时就有些尴尬:“这……这背巷主要是当初林大人家扩建宅子的时候,为了两家清静,特意留下的,确实是偏僻。墙后头就是划出来给家仆居住的小街,也没有后门花窗的,平日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来的。这刘三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唉。”
府邸之间,特别是官邸,为了保持一定的私密性,也为了杜绝少爷小姐,乃至男女仆役之间做出越墙偷欢私下幽会之类的丑事来,确实是会在修建的时候预留出一定的空隙来。
太平坊原先最大的宅子就是晋国公府的府邸了,不过后来鸿胪寺少卿林大人膝下的一对双生子都分别娶了亲——前年他家的双生子在赏花宴结了缘,同一日迎娶了一对堂姐妹,这事儿在国都又是一段佳话。
只不过林大人与下头的几房兄弟还住在一起,双生子感情好,兄弟二人挤一个院子也能过。但是一旦娶了亲,总不能叫嫂嫂跟小叔子也仍然住在一个院子里,不合礼数太失礼人,况且兄弟二人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婶母们都未必能分辨出来,新妇过门唯恐闹出误会。他家老爷子都尚且健在,不能分家,林大人跟家中几个兄弟商议,家中的儿郎们也都到了议亲的年纪了,确实太挤,索性把隔壁的宅子也买下来,扩建到一处。
估计这最外头的围墙也重新砌了,留出来的背巷才这样的窄。
“听着就是个整天招猫逗狗不安分的性子,这刘三就只有他老娘吗?就这么个德行他爹呢,不管管啊?”元大吉的目光一直躲闪,估计是不太敢看巷子里那具面对着他的尸体。谢恪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认真查看的清珩,又问道:“死得这样凄惨,这人平日里都爱去些什么地方,有什么仇家吗?”
元大吉道:“他爹当年给咱们家夫人赶车的时候,遇到山匪送了命,老娘是咱们府中的厨娘,性子软管不住他。他平日里虽然胡混,但是胆子也小,赌光了月钱也不敢到外头钱庄借,都是回来管他娘要的,只敢跟府中的那几个年纪小的耍耍横,不怎么听说过有什么仇家。
别的也不好,就是爱赌钱,多是去小柳街那边的赌坊去。……哦对了,先前他养的一条狗不知道叫谁家的狗给咬死了,刘三很宝贝他那条狗,红了眼睛发了狠似的去铁匠铺打了一把长柴刀回来,到处跟人家说,叫他知道是哪家畜生咬了他的狗,非要把那畜生砍成两半之类的。”
谢恪心中一动,问道:“铁匠铺?什么时候,哪里的铁匠铺?”
“大概……十二三天之前的事情吧,小人与他不太熟,也记不太清了。”元大吉也只是听说了这个事情,也没有了解过详细的情况,但是嘉逸侯问了他又不敢敷衍,只好派了个抬床板的仆役匆匆地跑回去取那把长柴刀来看。
清珩听见提到铁匠铺,心中的想法似乎也与他不谋而合,站起身一同来看那把崭新铮亮的柴刀。本朝规定刀具上必须留有铸造处的标记,并且登记过后才能买卖,二人甫一翻看,果真就在柴刀的一侧刀身上发现了一个印刻:崇化坊周记。
看着这个店铺的名称,谢恪顿时又想起了那一碗附赠了大青虫的素面。
清珩似乎也想起了此事,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正要说话,却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原来是京畿卫值夜的一队兵士赶过来了。
他便收住了话头,给嘉逸侯在下属面前留住几分薄面。
谢恪心中狠狠地将那不良商贩痛骂了一通,心道回头一定要让京兆府衙门好好查验食肆卫生,脸上却唯有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夜深了,不如你等等我将事情交接了,就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