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本次的死者虽然是由京畿卫的头子首先发现,但是因为怀疑与前面的五起案件都有牵连,并且又是在国都之内发生的命案,主要还是交给了京兆府衙门来主办。
昨夜谢恪与清珩先走了一步,他连夜写了一封折子,派擅长骑行的兵士连夜送往行宫。原本还做着“明天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忙,还是早睡早起免得耽误事儿”的打算,早早地沐浴后躺在了床上攒睡意,结果却仍然没能够休息好。
他这头睡意才刚刚涌上来,那头京畿卫的昭武副尉裴孝行,领着京兆府的一个姓水的衙役就找上门来了,说是有些公事急着要找嘉逸侯,大长公主府的门房怕耽误了自家侯爷的正事儿,不敢阻拦,忙把二人请到了花厅里等候。咸鱼一般躺在床上的嘉逸侯正在将睡未睡的关键时刻,却让前来禀告的侍女吵醒了,他身患祖传的起床气,刚刚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只觉得哪哪儿都不舒畅,可又不能把找上门来的公事置之不理,只能憋着一肚子火气地穿了衣裳往花厅去。
花厅里头等待的裴孝行与水衙役显然是等得着急了,不等主家走入花厅,就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侯爷!”
谢恪挥了挥手打断二人行礼的动作,抬步走入花厅里头:“行了行了,夜半三更的还婆婆妈妈的做什么,有什么事情赶紧说,明儿本侯还得早卯呢。”
水衙役仿佛长了个狗鼻子,短短一句话就嗅到了嘉逸侯那藏在肚子里头,尚未找到机会喷出来的火气,张了张嘴却没有敢说话,反倒是朝裴孝行打了个眼色。
裴孝行也不知道是路上已经跟他说好了,还是这二人从前认识,无奈拱了拱手,道:“禀告大人,我等奉大人之命协助京兆府衙门,共同调查太平坊晋国公府背巷男尸案,如今现场的巷道已经查看记录完毕,正要将尸身送到京兆府仵作处,结果晋国公府的二公子却声称我等没有公文在手,不得擅动他家仆役的尸首,便领着护卫带着棍棒阻拦。”
如今这三更半夜的突发事件自然是没有令文的,这等寻常的案子大多是后补,都是朝中各部门默认的,京兆尹的官职晋国公府还瞧不上,如今摆明了就是要跟他们为难,好借机打京畿卫的脸面。
晋国公官拜门下省侍中,在朝堂里摸爬滚打,才一步一个脚印地爬到了如今的位置。男人最大的荣耀无非就是封侯拜相,文官要得爵位不如武官门“快捷”,他确实是凭借自己的实力做到了,故而虽然表面上客气,实际上却非常瞧不起镇西将军那等武夫,背地里总是轻蔑地称呼他做“屠户”,也瞧不见谢恪这等靠祖荫的绣花枕头。
凶名在外的大楚第一棺材脸薛霜戟自然不必说,这位煞神向来都是能动刀子就不动口。
谢恪虽然跟他们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矛盾,可也没有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癖好,不说跟这位一把年纪了还愤世嫉俗的老人家对付不对付,就连跟他们家的那几位公子,也是互相没有个好脸色。
故而上半夜他们家那个杂役总管说的客气话他也懒得搭理。
夜里查案摊上了他们家,原本心里就不痛快,刚刚要睡过去又被叫醒就更不痛快了,却不曾想扰人清梦的又是这个自视甚高为老不尊的老东西。嘉逸侯那满肚子的火气,瞬间就如同被人活生生地塞进去一根点燃了的火折子,“轰”的一声给点燃了。
他冷笑一声坐到座椅上,随手在侍女奉上来的果盘里取了一个刚刚上市的新橙在手中抛着玩儿,口中却骂道:“又是那个老匹夫,好好的正事儿偏还要争那一口闲气,好似这口气只要咽下去,他赶明儿就能凌驾于所有宗亲之上了。一日到晚一副道貌岸然的圣人模样批判旁人,好像还有谁不知道他分明眼红得跟个兔子似的。去,给本侯拿纸笔与我的将印来!”
他身边的大侍女月琳动作很快,不过一会儿就将纸笔、将印和印台都取来了,放在茶几上供他书写。
“全靠祖荫的绣花枕头”嘉逸侯除了持有京畿卫统领的官印,另外还有一个正三品骠骑将军的将印,不过平日里京畿卫统领的印子也就够他使的了,官印就往家里放着镇宅,顺道给负责收拾书房的月琳添点儿活干。晋国公府的人敢明目张胆地拦着,估摸着也是想着他不会连夜跑回京畿卫支院去写什么令文。
却想不到竟然给了他一个使用将印的机会。
谢恪提笔洋洋洒洒给写了一张封锁令,一口气把晋国公府背巷整条封锁了,又将先前凶兽伤人的案子由京畿卫和京兆府衙门共同查办的事情往上头写了。想着觉得仍然不够解气,便提笔又加了一句“阻拦办案者以同谋论处”,才把铜铸的大印往鲜红的朱砂印泥里头蘸了一下,重重地按到令文上去。
蹲守在铜印上的豹子张嘴咆哮,似是要帮谢将军把晋国公府那帮不知好歹的混账东西,挨个儿叼出来统统吼一遍。
折腾了几乎一整夜,谢恪也没有什么休息的心思了,躺会床上就开始在脑子里头梳理这几个案子之间的关联性——原本的五个案子看起来非常的散乱,四名伤者分别是货郎、赌鬼、铁匠、腌菜铺子的老板,他们相互之间都不认识。跟死者尚书家的公子吴浩文之间,身份更是云泥之别,并没有什么可以攀扯关联的。
然而今夜从晋国公府的那个杂役总管元大吉口中得到的线索,却将这第六位死者跟第三位伤者,周记铁匠铺的周铁匠之间的关系挑了出来。周铁匠是十天之前被袭击的,但是因为他身强体健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而在他遭遇袭击之前的两三天,第六位受害者刘三在他的店里打了一把长柴刀,并且曾经扬言要用这把柴刀来为他那条被咬死的狗报仇。
那么是否可以作出这样的一个猜测——凶手先是出于某一种原因,将刘三的狗咬死了,刘三打造了道具,扬言要把凶手斩杀。凶手将此事当做了一种挑衅,在看到了柴刀上的记号时,便循着记号找到了周记铁匠铺的周铁匠,试图攻击报复,但是因为不敌而不得不放弃,迅速逃走了。
后来刘三应该是又再次做出了什么激怒了凶手的行为,以至于凶手伺机将他带到了晋国公府的后巷,并且出其不意地将他杀死了——当然,这个猜测需要建立在刘三与凶手认识、但是他并不知道对方是妖物、也不知道对方的意图的前提下才能进行。
故而周铁匠受伤的缘故,很可能就是因为无意间帮助了刘三。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推测下去的话,第二名伤者,也就是那个常常出没于小柳街各个赌坊的烂赌鬼,很可能也跟刘三之间存在着某种他们暂时还没有发觉的关联。
只要查证了这两人跟刘三之间的联系,那么前五名受害者之间的联系,就捋清楚了两个。
腌菜铺子的老板腌菜刘,跟死者刘三的姓氏相同,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内情呢?剩下的货郎与吴浩文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恪躺在床上觉得着实有些闷热,只好来回翻身,从已经躺热了的草席上挪动到尚且冰凉的位置。如此反复了一会儿,身下被他反复碾压,连带着一起煎熬的床板都忍不住要抗议,发出了让人略感牙酸的“吱呱”的一声响。
半梦半醒的谢侯爷听着这一声,莫名的又想起了夜里撞见的那些个两尺的大乌鸦,黑漆漆的大鸟当真如同乡野传说里专门盯着哪家哪户有了死人,就站在人家屋脊屋檐上头报丧,等着食用尸身的形象一般无二。
这种情形他先前跟薛霜戟一同去饮酒后,送薛霜戟回家的时候,也曾经在路上见到过。但是因为当时并没有听说有妖兽袭击夜行人的事情,又带着一个醉酒的镇西将军,他并没有在意此时。
清珩说,“妖力微末的小妖行事时,通常会带有异象,渡鸦聚集应当就是袭击人的妖兽所招来的异象。”
那么当夜无论是不是袭击夜行人的那只妖兽,最起码应该是曾经有妖兽在西市附近出没过的,但是次日并没有人到京兆府衙门报案称遇袭。到底是那晚上妖兽没有找到合适的猎物,或者是没有袭击成功;又或者说根本就不是同一只妖兽,另外还有一只妖兽潜伏在国都之内,不为人所知晓?
更有甚者,很可能是那一晚的受害者并不只是受伤或者死亡这么简单,而是整个人都“消失”了——或许被藏匿,也或许已经被吃了个干净。
他在脑子里头做了许多的推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次日被侍女叫起来,迷迷瞪瞪地洗漱了去上值的时候,脑子里仍然是有些不太清醒,心情自然也不怎么美妙。
折子昨夜连夜递上去的,如无意外此时已经到了今上的案头,经过了蛇妖一事,如今宫中与朝中知道内情的人无不对“妖物”二字十分敏感。一方面担心那东西忽然就冒出来,不小心被害了被攀扯了;一方面又担心一直都没有消息,如果国都之中并没有什么妖物那也就罢了,万一就连那位斩杀了蛇妖的真人都对此束手无策,国都岂非岌岌可危矣。
或许是因为这个案件已经牵涉到了两位职位不低的官员,京兆尹闵大人的动作飞快,昨夜里发现的尸首,今早已经有总结书送到谢恪的案前了。
谢恪撑着脑袋坐在椅子上,正要翻开面前的折叠整齐的文书查看,却听见门外头传来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去,进来的是年初才选入京畿卫衙门的归德司阶苏肃勤。
这小子平日里精气神都很足,不知道怎么的今日脸色有些白,显得眼下格外的青黑。他先是躬身行了个礼,环视了一下发现李沉青不在,有些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道:“统领,属下昨日奉副统领之令去往小柳街,查证吴浩文受害一案的相关证词,已经有了结果,前来复命。”
小柳街?吴浩文?
谢恪乍听见他这么说,一下子没有都没有反应过来,先是怔愣了一下才猛然想起李沉青他夫人柳氏昨日身体就不太舒服,确实是派人给他捎了一封书信,除了跟他说明了要请假以外,还详尽地交代了一下前日在观海楼与那群纨绔子弟饮酒套话的过程。
想到这个关节,方才还有些萎靡的嘉逸侯顿时一扫疲态,坐直了身体,对下头躬身等着复命的苏肃勤道:“有什么发现,你详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