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柳街向来是国都最为旖旎之地，名副其实的一处“销金窟”，以小柳街为中心一片的各处巷子，几乎尽数都是青楼楚馆、赌坊酒肆，不说是那些个装潢华丽的妓馆，或者年华不再只能三三两两找个小院子，站在巷口招揽客人的暗娼，就是这街上的寻常酒馆也都难免有一两个舞娘“助助兴”。黄昏之时入夜之后各处院落楼阁纷纷亮起灯来，莺声燕语伴随着笙歌四起，不知道勾了多少男人的魂儿去。
苏肃勤刚及弱冠，在目前的京畿卫衙门内有品阶的将官之中，门第算是比较低的，但是此人性情虽然颇为活泼，在京畿卫之中也算是开朗有人缘，但是不知道是因为生性腼腆、为人正派，还是因为确实是太过于痴迷武学，甚少听说他出入这种烟花之地。
李沉青选择派他前往，其一是想着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胜在稳重，风评不错，向来作风也正派，他对这个后辈有信心。
其二则是颇为看好这位后辈，有心想要让他多多历练。南北卫的大小将官历来多是由高门子弟担任，是荣耀、历练，也是一个跳板。谢恪与他是正副统领自然会待得更久一些，但是下头有能力的将来或许会有机会被调任各处担任要职，无论这一株苗子最后到底会不会留在京畿卫，也该要好好地栽培。
这些道理小苏大人自然是明白的，也能够感受到上峰对他的拳拳栽培之心，他头天夜里回到家中，翻来覆去地思考着应当怎么样询问适当，然而想了半宿心里头却仍然是觉得虚的很，也没有个底儿。
夜里去是不能的，先不说他自己头一回到这种地方去，纵然是公务在身心里头却也还是紧张。再者本朝也并没有明令禁止官员出入这些地方，就这么大喇喇地带着一群京畿卫的兄弟进去盘问，也难免会打扰到某些大人的“雅兴”，太过得罪人。
他思前想后，最终还是选了早上过去。
青天白日的，总不会还有人堂而皇之白日宣淫吧？
小柳街刚刚从一夜的旖旎之中平静下来，整条街都是与其他坊市街道相反的寂静，在石板街面上响起的马蹄声格外的明显，有被吵醒的恩客与姑娘慌慌张张地推开窗缝往外查看，不知道是害怕家中娘子来抓人，还是害怕别的什么事情。
留春阁是小柳街上规模颇大的青楼了，眼下大门紧闭，夜里挂满了屋檐，造型精致，描绘了花哨精美图案的灯笼已经被收了起来。只有萦绕不散的脂粉气味，提醒着苏肃勤和跟着一起前来的京畿卫兵士，这里是国都最大的青楼之一。
不过好在李副统领也并没有太过为难他，跟他一同过来的两名兵士的年纪都比苏小将军要大一些，想必多少也有来过这种地方，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他那样紧张。在京畿卫待得久了，对于这种诸如上门搜查取证、问询证词之类的工作不知道做过多少回，早就已经驾轻就熟了，不需要小苏大人吩咐，就已经自动自觉地上前拍门了。
这附近的店铺大多都是五更天寅时末才关门歇业的，里头的人也正是熟睡正酣的时候，拍门的兵士估摸着是不耐烦了，拍门的声响越来越大。
“谁啊谁啊，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终于被拍门声惊醒的护院不耐烦地趿拉着鞋子前来应门。
另一名兵士的动作也十分的迅速，听见里头有声响就把挂在腰带上的腰牌解了下来，门刚刚打开一条缝，就将那腰牌往前头一送：“京畿卫衙门办案，把你们这里管事的叫出来，我们大人有话要问。”
那护院估计也还没有从梦里清醒过来，怎知道刚刚拉开门，就叫一块乌木漆金的腰牌一直怼到了鼻子前头。他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看清楚了腰牌上头的字儿，顿时吓了一跳，那一句“京畿卫办案”仿佛是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慌忙战战兢兢地躬着身体道：“几位……几位大人请进来稍候，小人这就去、这就去请老板娘下来！”
他一脸忐忑地将大门打开，将三人让进大厅里头，就急匆匆地往楼上去了。
距离黄昏还早得很，大厅里头挂着的纱幔有好几条都散开了，由此也难免让人对昨夜发生的事情浮想联翩。桌椅有些凌乱，只草草地收拾了桌上留下的残羹冷炙，空盘空碗，却并未开始细致地清扫，摆放在桌上的鎏金香炉已经冷掉了。
大厅里头残留的酒气、脂粉味道和差不多已经要散尽的熏香味道混合，并不怎么好闻。
出示腰牌的那名京畿卫看苏肃勤站在门口，心中也猜到了他对这种任务还不适应，便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干净的桌子把他按过去坐下了，低声嘱咐了两句。
略等了一会儿就有小丫头奉了茶上来，留香阁的老板娘就穿戴整齐地从楼上下来了，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纱裙，尽管已经徐娘半老，却依然因为保养得宜身量窈窕而显得娇媚动人。
这位老板娘比跟在她后头的护院要镇定得多，她径直走到苏肃勤前头福身行礼，笑道：“几位大人这大清早地就前来办案，真是辛苦了，不过我们留香阁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做生意，不知道大人今日亲自上门来，是所为何事呀？”
苏肃勤平时不怎么跟女性接触，简直要被老板娘行走间带过来的阵阵香风吓得冷汗直冒，心中不断地念叨着不能露怯，坐直了身体轻咳一声，道：“具体的案情你无须细问，只管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我且问你，两日前尚书府的吴小公子是不是来过你这里？寻的是哪位姑娘，一并叫下来。”
老板娘略一思索，道：“是是，吴小公子那日确实是同他的几位朋友一起来过，寻了我们楼里的头牌潇潇姑娘。”
她打发了跟在身后的小丫头到楼上去叫潇潇姑娘的功夫，苏肃勤又问道：“吴小公子那日只跟他的几位朋友一起来的吗？没有带其他的什么人来吗？”
老板娘拿手帕掩唇笑道：“大人说笑了，来咱们这里的，自然是只跟朋友一同过来了，难不成还要自己带着姑娘过来吗？吴小公子都是熟客了，他从来嫌弃小厮仆役的累赘，从来都不带仆役一起来，就算有时候带来了，也只让他在外头等候。”
苏肃勤点了点头：“那你可有留意到，他当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老板娘道：“嗯……吴小公子二更天左右就在街口雇了辆马车离开了，还是奴家领着护院亲自送他过去的。倒是其他的几位客人留宿了，玩到了次日早晨才走的。怎么了大人，吴小公子那晚没有回到家里头去吗？”
“嗯。”吴浩文遇袭身亡的事情还没有公布，苏肃勤不欲跟她多说就敷衍着应了一声，心道准时奇哉怪也，吴小公子既然是雇了马车回家去的，那又为什么会独自一人遭遇袭击，死在了那种窄小的巷子里头呢？
潇潇姑娘的供词跟老板娘的说法相差无几，苏肃勤见她眼尾都是涨红的颜色，心里头估摸着她应该是宿醉未醒酒意未退，也想赶紧将话问完：“方才听老板娘所说，吴小公子是你们这里的常客了，他常常过来找你吗？你们很熟悉了？”
潇潇姑娘虽然是个妓子，举止却很是文雅，衣着也不如他印象之中的那样清凉暴露，反而是穿着一件立领的绸缎衫子，自从下楼以来，就连说话的时候都要用手中的纨扇遮住脸，只露出一双显得分外大的眼睛：“虽然吴小公子确实是熟客，但他从前来的时候，大多都是指名之前的头牌翠珠姐姐的。不过上个月翠珠姐姐已经被别的恩客赎身了，奴家是上个月才出阁的，只服侍过吴小公子三两回……他前日来的时候急匆匆的，似乎不太尽兴。”
苏肃勤心中疑惑，问道：“吴小公子一个月只来了三两回？”
潇潇姑娘一双细眉微微皱起，眼中透出不知所措的神色，她犹犹豫豫地抬眼去看正倚在二楼栏杆前头的老板娘，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妈妈”。得到老板娘的首肯之后，才将遮在脸上的扇子放下，解开了衫子上的琉璃扣，却见不仅她的嘴唇上留有黑褐色的血痂，脸颊上、下巴上以及颈脖上都有淤青伤痕。
她尚未开口，在眼眶里头打转的眼泪就已经落了下来，美人哭泣也是梨花带雨的美景：“吴小公子他……他不仅是咱们一家的常客，常常流连于此的男人嘛，哪有身子不虚的。他在房事上……在房事上……反而就有了这种癖好。咱们留春阁的姐妹都惧怕他，可是……咱们都只是弱女子，又不是良家子，怎么能反抗他，特别是他如今，都只愿意点头牌，常常是等旧伤好了又有新伤，如何能接客呀？”
“……吴小公子在二更天就雇车离开了，这个说法跟副统领取得的证词相吻合。属下也查看过、咳，查验过潇潇姑娘的伤势，淤青已经开始要消散了，确实是两到三日左右的旧伤。”苏肃勤说着，脸上都红透了，似乎是外面刚刚升起的日头已经将他晒熟了似的：“留春阁的老板娘与护院也能说，是她亲自送吴小公子到借口雇了马车，这一点街口马车夫聚集的酒馆里的老板与跑堂的都能作证。只是属下想不明白……他明明可以直接坐车回到自家府邸的附近，可为什么会忽然下车，跑到那种小巷子里去。”
忽然下车的可能性有很多，有可能是因为马车夫根本就是凶手、或者凶手的同谋，半路上忽然发难将他挟持到小巷子里去杀害了。也有可能是他半路上自己想到了什么事情，或者是酒意上头，临时起意下了车。
或者是——
凶手的同谋是他认识的人，所以他很自然地就跟着对方到小巷子里去，结果却遭到了妖兽的杀害。
谢恪自然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光是想着这些数不尽的可能性，就觉得额角隐隐作痛，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能排除马车夫跟凶案的关联，立刻去查当日他到底是雇了哪个马车夫的车，务必问清楚当夜到底是什么情况。”
“是！属下领命！”苏肃勤躬身领命，匆匆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