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正站在巷口与清珩说话的昭武副尉裴孝行，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就是个大如斗的流年不利，还是最近整个京畿卫都加入了命犯太岁的行列，以至于裴副尉连日来出现在谢恪面前的时候，都是一副被烈日晒了好几日的苦瓜干似的模样，让京畿卫统领嘉逸侯本身，都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这位下属近几日可真是一等一的倒霉相。
那两人站在巷口说话的时候，不时往巷子里或者晋国公府门前那朱漆大门看去，他们一个面无表情显得分外有些阴沉，一个眉头紧皱满面都写着“忧愁啊他紧紧地围绕着我”，低声不知道说着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二人是在围绕着“如何毁灭九州”与“如何拯救大楚”展开激烈的讨论。
听见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便齐齐地回过头来，看到是谢恪来了，二人明显都吃了一惊，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来。
清珩弯起唇角对他笑了笑，略一拱手。
裴孝行则走了两步迎上前来，对他拱手躬身行礼：“方才出来换班之前，听闻大人与副统领一同去了京兆府衙门，本以为您今日不来了，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有要紧的事情交代？”
谢恪也没有想到清珩竟然也在这边，毕竟这位真人他老人家自从来了国都，住进了大长公主府之后出门的次数统共也就那么三回，一回是赏花宴，一回是同他一起询问伤者，还有一回就是昨日跟他一同出门，然后就遇到了刘三的尸首。
三回都是由他拉着，清珩真人那双洁白的云纹靴才勉强沾了点儿国都的尘土，有时候嘉逸侯都不由得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千里迢迢到江城去，把这位真人从青崖山接下来，就是为了让他来国都隐居，好当面给他演示一下什么叫做“大隐隐于市”的。
今儿不知道是不是太阳从南边出来的，他老人家竟然一声不吭就跑到这边来了，虽然心中猜到他八成是要来看那条小巷子，但是谢恪心里仍然是有一种“被忽如其来的招数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感觉。
谢恪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跟李沉青一块回去衙门支院里洗一洗身上的味儿，至少也先换一身衣裳。
好歹是大楚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之一，年轻有为的侯爷，带着一身不知道散干净没有的尸臭味儿算是怎么一回事？住在一个府邸里头还每日一起吃晚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个时候失礼于人也是在太尴尬了。
他翻身下马，借着轻拍衣衫上沾到的灰尘的动作，想要拍一拍身上的味儿——不管这一路上骑行到底吹没吹风，他心里头终归是有点儿虚：“没有什么，只是从刘三的随身遗物里头找到了些东西，感觉应该会有用处所以过来看看。他那些个遗物，咱们早晚得去查，晚查不如早查。”
却不想裴孝行却露出一个苦瓜干式的微笑，拱手道：“大人，晋国公府的大门可能……不那么好进去。”
谢恪闻言愣了一下，道：“怎么的？如今是他们家中的仆役惨死街头，咱们京畿卫给他们查案，难不成晋国公都一把年纪了，还要为了此事拿乔？”
裴孝行苦笑道：“此事……实在是一言难尽。国公爷或许是不太喜欢咱们京畿卫这群粗人，方才清珩仙长就提出过想要进国公府里头查看一二，属下想着在府里头查看死者遗物，询问亲友应该也会细致一些，便命人前去扣门，结果反而叫国公府的人给撵出来了。大人也知道，国公爷位高权重，虽然如今门下省官员也在行宫那边伴随圣驾，但是咱们这些做小的实在不好强闯他的府邸，得罪他老人家，并且仙长又无官职在身，便只好作罢。”
裴孝行虽然嘴上喜欢装傻充愣，不过心里头却是门儿清的。
昨天夜里是他值守，接到通知之后也是他带着人赶过来这边支援的，自然是看到了他们家侯爷对这位清珩仙长的态度，嘉逸侯办案完全不避开此人，还让他近距离勘察死者尸身，加上对先前宫中巨蛇一事也有耳闻，他对于这位温文尔雅的道人自然是不敢怠慢了。故而对方午后过来这边说要查看巷子，他也就将这道人给放了进去。道人又委婉地提出说想要进晋国公府去查看的时候，“查看死者遗物，询问亲友”原本也是程序上应当要做的事情，裴副尉以为这是谢恪的意思，自然是顺水推舟，想要给清珩真人卖个人情。
却没有想到这个顺水人情变成了逆水行舟，一个名叫晋国公的巨浪迎面就将他昭武副尉的小船推回了岸上不说，还卡在了石头里，十分的尴尬。
谢恪原本以为昨夜里晋国公阻拦他们将刘三的尸首取走检验，只是因为看他谢某人不顺眼，收到了信儿之后想要给他下点儿绊子，却没有想到这位大人府上，在正事上居然也这么的不知轻重，整个府邸上上下下老的老小的小，竟然都如同三岁的小孩儿似的，在这里跟他显摆威风呢。
嘉逸侯心里头觉得当真是腻歪极了，心道对付这些个狐假虎威的玩意儿，还不如在西疆那会子连夜奔袭高云人有劲儿呢。他“啧”了一声，吩咐道：“没事儿，你尽管去敲门，本侯在这儿给你撑着腰呢，保管你能挺着胸昂着头鼻孔朝天儿地走进这门去。”
“是。”裴苦瓜大人有了靠山一下子就不怂了，应了一声便招了两个守在巷子前头的京畿卫兵士过来，按着刀柄亲自跨上了晋国公府门前的白石台阶，看那俩兵士抓住朱漆高门上的狮子铜门环敲门，敲了几下还嫌不够响，高声吩咐了一句：“用点力，不用力敲国公爷家里的人怎么知道咱们是有正事、有急事？饭不够吃就跟伙房说，让他们多煮两碗给你们。”
太平坊大街没有商铺，来往行人不多，街上安静得很。裴副尉习武多年，气沉丹田地喊一声，不说门后头的人，大半条街都能听见他这么一声挤兑。
谢恪心里头不痛快，自然也想让那朱漆大门后头的人痛快，索性也不理会他，便径自走过去与仍然站在巷口的清珩说话：“你怎么忽然过来了？也不派人来跟我说一声，这晋国公平日里跟我不对付，却没有想到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正事上都要为难你。”
仆役往往不过是狐假虎威，为了讨主家的欢心，上头轻飘飘下的令也要铆足劲儿去做，难免做出些狗仗人势的事情来，清珩对那些事情倒并不放在心上，这种事情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些鸡零狗碎，没有必要跟这些人计较。
他心里头真正惦记的却是另一件事情：“为难倒也说不上，原本我也并无官职，擅闯他人家宅确实不妥。我今日本来是想要再来查看一番，看看昨晚有没有遗漏什么线索，毕竟昨夜你我都看见了二十余只渡鸦在这边散去了，可昨晚却并不见有鸦羽之类的落在地上。”
谢恪道：“那你今日再来巡查，是发现了什么东西？”
昨天夜里谢恪的注意力被地上的尸首吸引，反倒一时之间并没有想到微末枝节上来，如今经他提醒才猛然想起，他们赶到巷子里的时候，地上确实除了刘三的尸首之外，并没有其他显得不同寻常的东西了——没有鸦羽，没有脚印，也没有血迹。
侧卧在地上的尸首，仿佛就是凭空出现在这里头的，唯一的一个异类。
当时他们都先入为主，觉得这条小巷子就是凶案的现场无疑了，晋国公毕竟门庭高贵，他们也并没有提出要进入府中搜查，原本的打算是将遗物都取走检查，亲友则传唤到京兆府衙门去询问也就是了。这其中本来也没有清珩什么事情，他如果想要知道其中的细节，自然是可以找谢恪来问的，毕竟如今是谢恪有求于他，自然也不打算隐瞒。
而他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出要进入晋国公府里头去查看，必然是发现了什么相关的线索，非要进去确认不可。
果然，清珩点了点头走近了一步，两个人原本就没有距离多远，这么一步却几乎让二人手臂相贴了——他压低声音说道：“我原本以为昨晚在小巷子里头那浅淡的妖气，是因为那妖物逃跑后残余下来的，因为时间过得尚且不算太久，所以并没有散开去。但是今日再过来查看，却发现那妖气仍然是浅浅淡淡地在附近，将散不散的样子，故而我推翻了昨晚的猜想，怀疑那妖物并没有离开，而是躲藏在了附近。”
那小巷子虽然长，但是有妖气的之后最末端的那一小截儿跟鸿胪寺少卿林大人的府邸相隔的死胡同，这一截儿一南一北只有两户人家，可以供怀疑的不是这家就是那家。惨死在巷子里头的人既然是晋国公府上的仆役，那么怀疑的对象自然首当其中是晋国公府了。
谢恪与他在晚饭桌上相处久了，居然也培养出了几分默契出来，闻弦知雅意，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那今日我更要亲自带仙长进去晋国公府上，好好地游一遭了。”
清珩也笑道：“那就有劳侯爷带小道游园了。”
二人说着，听见旁边京畿卫兵士大声扣门的声音已经停了下来，便齐齐转头看过去，高大的朱漆大门打来了一条缝隙，刚刚好足够让门房探出一个头来，叫骂道：“哎哟别拍了，烦不烦哪？你们都抬头看清楚了，这里可是堂堂晋国公府，并非什么闲杂人等都能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门房估计也是平日里狐假虎威蛮横惯了，有了主人家的命令就更是嚣张，见了七品副尉的官府也不犯怵。
裴副尉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靠山，见靠山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当即就抬起一脚踹在那门房的肚子上，活生生将那跟个乌龟王八似的从门缝里头探出个头的中年男人给踹得后退了两三步。方才拍门拍了半日的兵士估计也是胳膊都酸了，此时见上峰出腿踹人，当即上行下效，出手把那两扇朱红色的门板给重重推开了，可见其中怨气是何等的浓重。
门后头立即就涌出一群护院来，将大门一层一层地给堵住了。
护院后头这才又有人高声质问道：“你们京畿卫这是要做什么？无故强闯三品大员宅邸，你们有圣旨在手吗？还讲不讲王法了！你们是想造反了不成？”
谢恪这才施施然地领着清珩走上了两尊怒目圆睁的石狮子中间的台阶，只见他背着双手，颇有闲庭信步的意味，慢悠悠地扬声道：“京畿卫办案，素来有先斩后奏的特权，本侯这等闲杂人，自然不比二公子忙碌了，当然也不不敢自称王法，却倒不知道什么时候晋国公府阻差办公都已经成了维护今上的行为了？”
他在晋国公府门前站定了，露出一个但凡明眼人瞧见了，都要说一声假的笑容来：“还是说，如今造反只需要反你晋国公府即可啊？”
清珩：我觉得我应该勤劳一点的。谢恪：对，今晚晚饭加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