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仔细回想的话,似乎无论是在翻看前朝的戏文,还是本朝的戏文的时候,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中找到那么好些描写富家小姐与穷书生的故事。
故事里头的那些激励着无数的寒门学子的俊美书生,到最后能否顺利地攀龙附凤,然后傍上一个好的岳家,一飞冲天平步青云,还是被棒打鸳鸯抱憾终身尚且另当别论。不过这种故事的开头却大多都是千篇一律的套路——无非是从富家小姐对相貌俊美斯文,心地善良且文采斐然的书生一见钟情开始。当然也有的是绣楼上的小姐抛下去的绣球,跟长了眼睛似的躲开了那些丑的老的粗鄙的,准确无误地往书生的怀里钻,然后就成就了一段姻缘——又或者是孽缘。
其实谢恪是一直都不太懂,故事里头分明不是没有状元郎,也不是没有门当户对的好男儿。可是那些个小姐为什么偏偏就是跟被下了传说中的蛊毒、瞎了眼一般,死心塌地地钟情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酸书生——如果遇上一个“心思玲珑柔肠百结”的作者,或许还会有一个跟书生青梅竹马的穷家姑娘来与富家小姐抢男人——于是好好的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姐,就跟个傻子似的,被那一腔辛酸折腾得哭干了眼泪,死去活来的。
反正也说不出到底算是个什么风尚,却偏偏还能赚足了夫人小姐们的眼泪。
大概是因为写这些戏文的,大多都是一些个已经吃不上饭了的穷酸书生,于是唯有将自己心底里最渴望的黄金屋、千钟粟还有颜如玉,都统统写进了自己的戏文里。再顺带贬低一下处处踩自己一头的富家子,不是品行差就是没有个好下场。
从而可以让自己在美梦里头飞黄腾达,心里感觉好受一些。
祝慧玉的故事大抵也差不了多少,其实如今要她再仔细去回想当初,究竟为什么会唯独喜欢上了贺离,她自己也已经不记得那个缘由了。
毕竟在很多时候,动心其实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只要彼此都动心了就叫做相爱。于是就可以开始一起在幻想之中,编织出一段又一段充满锦绣繁花的未来,情人们可以随意地畅想所有所有美好的故事,但是往后会遇到多少的困难和诱惑,却从来不会有人主动去提及。
仿佛只要不去想,不去说,所有的不如意就都可以不存在一般。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贺离的时候是暮春三月。
那个时候院子里的桃花都已经落进了泥土里,原本只有花苞与花朵的树枝上长出嫩绿的叶子,花朵凋谢的地方却并没有结出细小的桃子。毕竟种在庭院里头的桃树大多只能用来观赏花朵的,没有人打理施肥,只一味知道要拼命开花的桃树,根本结不出正经的桃子来。
但是坐在桃树下面的石桌椅上,却可以清晰地看到早开的牡丹和晚开的山茶花,母亲所钟爱的大团大团的艳红牡丹与桃夫人喜欢的雪白山茶分庭抗礼。后宅之中夫人们之间的争斗她只是一知半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自有妙龄姑娘特有的愁绪,并为之感到烦恼,不过她喜爱亭中各种鲜花,能够看到花卉争奇斗艳倒也觉得挺开心的。
那日她也在花园里头赏花,前头匆匆忙忙地就跑来了个侍女,说是国公爷请她去前头。
祝慧玉知道是什么事情,家中原本请的西席先生年纪大了,前些日子病得厉害,辞去了职务回乡下养病去了。她与自己的亲兄长祝文词比起来还要更爱读书一点,也正是因此,她的父亲晋国公才会格外偏宠她一些,祝慧玉三番五次地催促父亲快些再请一位西席先生回来。
她整理了一下坐得起褶子的衣裙,才到前厅去。
然后便看见了坐在厅中与她父亲交谈的贺离。
那名年轻的书生虽然一副文弱的模样,然而长得白净又俊美,谈吐文雅之余又透露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度,让人不由得对他心生好感。他或许是听见了祝慧玉绣鞋走在木板铺就的走廊上轻微的脚步声,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在她即将要迈过前厅门槛的时候,忽然抬头望门外看过来,与她的视线正好撞到了一起。
在那名书生儒雅的笑容之中,情窦初开的闺阁小姐猛然发现自己怦然心动。
贺离的年纪不大,却可以越过前头那些个须发皆白满脸褶子的老头子,成为晋国公府的西席,自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他擅长写诗与画画,尤其擅长描绘山水鱼虫,颇有一番不同于他人的灵气在里头。而祝慧玉也偏好画花卉,被书生在画中展现出来的灵气所吸引,师生二人一拍即合。
而才子与才女之间,自然又是有许多的话题可以谈,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之类的,不胜枚举。
大概是说着说着,便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祝慧玉的脸上忽然浮起了一个温柔又怀念的笑容,她的述说渐渐地停住了,谢恪与清珩也并不催促,只安静地坐在一旁沉默地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早已风华不再的小姐才又重新开口道:“或许是因为脾性相投兴趣相仿,也有可能是因为朝夕相处,反正到了最后,我们便也叫做情投意合了。那种心意相通时候的浓情蜜意,就像是暗潮汹涌的江水,又像是幽深窄小的深井,随时都可以将人溺死其中,而偏偏即将被溺死的人却还甘之如饴……二位有过情投意合的姑娘吗?”
她说出最后的那一句话的时候,双眼用一种认真的眼神从坐在旁边的谢恪与清珩的脸上扫过,并不像是随口问一问,而是停下了话语,等着他们的回答。
谢恪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问,但是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的风流史,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炫耀称道的。
不知道是不是谢小侯爷命里没有桃花,又或者是他这个人在姻缘方面特别倒霉一些,从前家中也有给他相看过婚事,然而最后却又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诸如他在边疆驻守,姑娘家中等不及另说了人家,又或者他家中这头正说着媒,那头姑娘就有了情投意合的心上人,最后都不了了之。
这么看来,他谢侯爷的“风流史”却是一点儿也风流不起来了。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这话题的方向,忽然有点儿像是夫人们闲着没事儿,坐到一块去聊天的感觉,不过嘉逸侯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惭愧,谢某的桃花运向来不怎么样。”
清珩也摇了摇头,道:“不曾有过。”
祝慧玉也并没有太在意答案到底是什么,她淡淡地“哦”了一声,又轻声说道:“那二位可能不太明白。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暗地里好了一年了,原本是打算把这件事情缓缓地跟父母说的,毕竟你知道……我父亲晋国公是个什么性情,他那个时候是玩玩瞧不上贺离的。”
谢恪心道,他如今也不见得瞧得上哪一位。
“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十六了,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于是我的母亲就为我物色了一名户部侍郎家中的嫡子,那位公子模样也是周正,却没有他好看,诗词与画技也不如他,或许这就是鬼迷心窍吧。我与他都急了,我便找了个与母亲说体己话的机会,委婉地与母亲提了一下此事,但是母亲坚决不允许。”
祝慧玉叹了一口气,表情却开始变得木然了起来,不知道是否因为实在是经历过了大风大浪故而心如死灰,光是从她的语气里实在是听不出来她到底后悔没有:“于是我就做了一个荒唐的决定,想要逼迫我的父母妥协,但是后果你们也见到了,我的父母没有让步,先让步的反而是他。那天家中有小宴,他休假回家里去了,我们商量好了等他休假回来,便跟我的父母提亲。我在开宴之前才同母亲为此事而争吵过,不欢而散却又不敢让父亲知道。或许是上天也觉得我荒唐,我向来身体不错,却在用饭的时候忽然呕吐了起来,请来了大夫诊脉,才发现原来是有了孩子。”
天真的小姐以为有了腹中的孩子以后,一切就都已经成了定局了,她的父母好面子,总不会让她怀着个别人的孩子嫁到别人家去。如此一来她便可以如愿以偿地与心上人在一起了,故而即便被父母斥责,头一回挨了父亲的巴掌,受到了侧室桃夫人的奚落,但是这些她都一一熬过去了,虽然心中难过,却并没有为此而慌乱。
相反的,她正在满心欢喜地等待心上人回到这座宅邸,与她共结连理。
但是等了好几日,她都没有等到贺离的消息,就连托侍女传来的书信都没有一封,这个时候满心欢喜的富家小姐才知道心慌。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只好让贴身侍女去请来自己的大哥,央求大哥帮忙出出主意。
然而大哥却只在门外,用冷冰冰的语气宣布了一个同样冷冰冰的消息,他说:“姓贺的不会回来了,父亲给了他三百两,他就走了,答应了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你看看你,在他心里原来只值得三百两。”
大哥抬手一扬,随手将她亲手为心上人佩在腰上的香囊丢到她的脚下,这个香囊里头有她从小带到大的一枚玉佩,如今已经被摔成了两截儿了。
祝慧玉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坐在床边,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曾经为他们的未来想过许多的可能性,或许父母一开始会反对,但是慢慢地就会接受这个虽然门第不高却才华横溢的女婿,又或者他们此生都不会原谅和理解她的选择,但是也没有关系,她的有一些私己,首饰也有很多,变卖了做点儿生意也足够他们过活的。
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她是堂堂的晋国公府大小姐,她曾经名满京华,她曾经艳压群芳,皇后娘娘也亲自赐过她价值连城的玉镯。
得到了她的身体与真心的人,到头来却只需要三百两,就轻而易举地将她抛弃了。
而她却依然躲在房中做着愚不可及的白日梦。
多么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