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更夫的惨叫声只刚刚起了个头,眼前黑影一闪,大大张开的嘴巴里面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将余下的半截的叫声都给堵了回去,变成了沉闷的“呜呜”声音。随后一只手拉住他的衣领,与捂住他嘴巴的手一同发力,一下便将他拉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头去了。
而从他手中脱落的灯笼和吊在上头的铜锣却并没有掉落在地,而是被一只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所稳稳地接住了。他匆匆一瞥,只能看到宽大的广袖在灯笼的黄色光晕映照下,变成淡黄的颜色,握住灯笼后收回的时候,衣袖拂荡了一下随机消失在余光之中,就如同一触碰就散开的淡黄烟雾。
他原先在成衣铺里头做学徒,然而师父嫌他手工不够细,一直出不了师还把他赶了出来。是上个月原先的更夫要回乡下不干了,才开始当上更夫的。工作虽然是夜里才出来,白天几乎都在睡觉,却并不代表他没有听说过最近街知巷闻的传言——自从几个月之前开始,就有人接二连三地被妖物攻击,还有人被拖进了小巷子里头,被妖怪喝干了血不说,还要把心肝都挖出来吃掉。
再加上刚才看见的一个身后跟着一个女人的、脚不沾地的男人的影子,从他身后的那个巷口飘了过去。那个脚不沾地漂浮在半空之中的男人作书生打扮,身形却有些透明,仿佛透过他的身体还能够依稀看清楚墙壁和树影。而跟在他身后的女人的打扮也贵气,虽然不像是传闻和故事里头的那样,双眼发直痴痴呆呆地跟着走,可是这个场景毫无疑问地与故事里头勾引富家小姐的精怪重合了。
更夫心中又慌乱又惧怕,只唯恐自己明日就是被众人围观并且口耳相传的“巷子里头又死了一个”的那个死人。
他用力地扭动脑袋和身体想要挣脱钳制的同时,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想要将堵在嘴里的东西顶出去,首先舔到的是柔软的布料,随后就是舌头被强势塞进来的布料堵得往后缩了回去。
耳边传来属于青年男子的低沉而又笃定的声线:“不想死就安静点。”
更夫被他话语之中隐隐透露的威严所震慑,身体僵硬地停住了动作,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动着眼珠子,试图看一看身后说话的到底是什么人。
却又听见那人低声嘟囔道:“现在的人是什么毛病啊。明知道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还哇哇乱叫的,就这么害怕人家发现不了他吗?”
稍远一点的地方又有另一道稍微显得温润平和的男人嗓音回答道:“但凡是普通人,看到恐慌的东西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惊叫的。他看起来已经冷静一些了,侯爷快松手吧,东西在我们这里,万一落下太远了,恐怕会有变故。”
被称为“侯爷”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应了一声便将桎梏着更夫的手松开了。得以挣脱的更夫却并不敢放松,他一边将口中咬住的布料扯下来,一边转过身去,却并没有看见预想之中杀人吸血还掏心挖肝的妖怪。
站在狭小的巷子里头的是两个面容俊秀的年轻的男人,其中有一个稍微高一些的男人比更夫要高出两个头,身着深色的武袍,当胸的位置上用同色的丝线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猛兽头脸,在灯笼光亮之下勉强可以看出来,那个刺绣的图案似虎却又并不完全是虎,怒目圆瞪,大大裂开几乎占了半张脸的大嘴之中似乎随时就要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一般。
他的背上背着一柄长枪,居高临下地用一种稍微带着冷意的目光看着眼前的更夫,道:“安静些,再出声就把你的头踩进沟渠里头去。”
听声音,这位就是方才拉住他的那位“侯爷”了。
另一个更瘦一些的男人则显得温和许多,他的身量虽然不如穿武袍的男人高大,却又有一种挺拔的姿势与比之平日里远远看见的高门大户的公子们更为出众一些的气度。他身上穿的是一身颜色浅淡的广袖衣衫,腰间佩戴的玉佩成色一般,香囊也显得素雅清淡,然而比之旁边的那位侯爷,却并不显得寒酸。只因衣衫上所刺绣的松涛与健壮的雄鹿,在夜风吹拂过的时候随着衣衫的摆动,就如同随时要活过来一般,光是从这绣工来看便可以知道造价不菲。他一只手还举着方才从他手中接过来的灯笼,另一只手中却好像是拿着一卷画轴。
温和男人朝他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灯笼交还到他的手里,便抬步朝巷口的方向走过去。
那位侯爷跟上去的时候,还不忘记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命令一般说道:“回家去,今晚别在街上乱窜。”
二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口外头,更夫愣愣的还没有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中回过神来,想要跟上去看一看,却又怕当真遇上了什么妖魔鬼怪死于非命,犹犹豫豫了不知道多久,等他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两个人却早就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如果不是手中还有一条沾满了口水,绣着“谢”字的手帕,他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方才躲懒打瞌睡的时候,做的一个漫无边际的千秋大梦了。
谢恪与清珩从小巷子里头走出来之后,循着贺离的气息一路沿着小巷子走,很快便重新远远地缀上了还没有走出多远的贺离以及跟在后面的女人。因为画轴的限制,贺离感应到了束缚的力量,并不敢一下子跑得太远,只能放慢了速度徘徊,此时就如同是一只无处可去的游魂,在半空之中缓慢飘动,身后缀着的女人也只能放慢了脚步。
清珩做了可以屏蔽气息的符咒贴身携带,二人纵然是跟得稍微贴近,也不会轻易被发现。
如果按照先前制定的方案没有出差错的话,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将会是到达国都西北的义宁坊。义宁坊那边有一座荒废的大宅子,据闻三百年前,前朝太子在那座宅子里头斩杀了一名佞臣举家三百口。本朝虽然有将这座宅子赐给了开国功臣萧丞相,然而这位萧丞相却生了个不孝子,老父一死就败了家业不说,还将老母亲活活气死了。此后的三任主人,或是牢狱之灾,或是经商失败,或是染了重病散尽家财,无一不是倒了大霉。
此后这座宅子就因为不吉利而空置了出来,百年的风雨之中逐渐变成了一个只剩下外墙还有点儿宅子模样的空壳子。
这样的凶宅寻常根本没有人会想要靠近,却正是用来跟妖物来个正面对决的好地点,最起码不会伤到城中的百姓。
贺离带着那女人停停走走,竟然顺利地拐进了义宁坊的荒宅里头。他可能是怕谢恪和清珩不好找,进了前院之后便停下来了。那女人犹豫了一下,随即跟了进去,却并没有靠太近,只站在了门廊与庭院之间的台阶上。
朱漆剥落,早已变得斑驳的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上,像是要将这即将成为诡异秘闻的夜晚锁在这座荒废的大宅子里头。
谢恪年少贪玩的时候,也曾经热衷于跟薛霜戟一起到国都的各处有奇怪传闻的地方去查看,两个半大的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总觉得自己能够遇鬼杀鬼遇神杀神——后来跟秦雅南说起的时候,臭丫头说这是一种叫做“中二病”的病,药石无用,通常长大了就自己会好了——当然有的长大了也好不了,有一些大龄的中二病一直好不了的,甚至会因为脑子坏掉而变成傻子。
嘉逸侯对这个说法是半信半疑。
不过他还记得当年第一次去义宁坊的凶宅的时候,里头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繁茂的程度比之冷宫有过之而无不及,无人修建的大小树木枝节横生,不仅是雀鸟到处筑巢,里头还有野猫野狗盘踞其中。屋顶的瓦片早就不知道掉落了多少,屋里屋外都是透光的,能够照见到处飞扬的灰尘。梁柱、门窗等木头制作的部件没有人保养打理,也腐朽了不少。宅子里头虽然不能说是死气沉沉,却毫无疑问的鬼气森森,盛夏进去也叫人觉得凉飕飕的。
如今再来却已经是深秋的夜晚了,虽然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分外的寒意,然而树影与枯草的影子一同摇曳,栖身于此的不知道什么动物不时从杂乱的草丛之中发出“淅淅沙沙”的声音,隐约还能听闻夜枭凄厉得如同夜啼一般的鸣叫声,比之白日里的恐怖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人本想要找个高一点的地方藏身,一旦有什么意外发生好方便撤退不说,还比较方便监视下面发生的状况。然而屋顶的横梁不是朽坏霉断了,就是叫虫蚁蛀空了,瓦片也伶伶仃仃的少得可怜,还不如没有,实在不是什么藏身的好地方。深秋树叶子也几乎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个头稍微大一点的鸟儿蹲在上头,也能够清楚地看出一团黑影来,更不要说是个人蹲在上头了。
二人寻了个角落无声无息地翻进来之后,只能借着枯草掩护钻进正厅里头,找了个窗框脱落的屋角凑合着猫下身体蹲着。虽然无法查看外面的情况,却因为足够安静,倒是能够听得清楚外面庭院里的谈话声音。
首先开口的是跟在贺离身后的女人,她道:“你三番五次故弄玄虚,装作贺离,一路将我带来这里,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如今可以挑明白了说吧?”
贺离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多年不见,阿姐虽然风姿不减,身上却沾了血腥之气,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你从前明明说过并不羡慕仙山灵气,也不想要人间繁华,就想要在宝华山上安安静静地做一只小狐狸,为何又忽然下山了?”
那女人听到他这一番话,显然是有些吃惊,她似乎是走动了几步,好一阵才开口道:“弟弟死在外头了,修行了数百年的道行一朝消散,只剩下一抹残魂回家报了个死讯。爹娘都不在家中,哥哥们又在仙山上距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我不来……我不来,难道就让弟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
短短的一句话,她却越说越激动,说道最后话语之中甚至还隐约地带上了哭腔。
清珩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她原本是方外修行的妖兽,心思想来应该比人还要单纯一些,却不得不孤身前来国都。国都的环境是如何的复杂,于她这种从前鲜少与人类接触的妖兽而言,尽管有妖力会术法,心机却远远比不上早已习惯了算计的人类,与龙潭虎穴又有什么区别呢?想来这几年为了要查清楚弟弟身死的真相,甚至沦落风尘,她必然也是受了不少委屈的。
贺离也叹息一声,道:“即便是这样,你也无需大开杀戒,需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于凡人而言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奖罚功过,对我们妖兽而言报应却更加严厉。你如今既没有查清楚我的死因,兼之杀戮过多,我却也无法复生了,只白白地将你的前程都搭进去了,值得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查出你的死因?你的元丹就在我这里,只要将你的魂魄重新收拢,再寻找一个合适的肉体,你就可以夺舍复生了。”贺翠珠道:“但是你还是太过仁慈了,贺离。你的心怎么总是向着凡人,即使凡人害死你了,你还是向着他们,你的脑子到底是不是有病啊?凡人弱小、贪婪、如同蝼蚁一般多,却占尽了好处。我们明明更加强大,为什么却只能处处退让,龟缩起来,亲人死了也不能报仇?主人说得对,天道待我们不公,我们就要反抗天道,贺离,我们妖族不可能千年万年地软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