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贺离原本还十分冷静地按照他们原先所商量好的问题来套话，然而听见了“元丹”两个字，似乎就失去了方才的冷静，他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些，却最终压抑住了，仍然是抓住了贺翠珠话语之中的重点，问道：“什么主人？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投靠了什么人？”
贺翠珠却并不肯上钩，不知道是对眼前这个贺离的真实性有所怀疑，还是因为这位“主人”的身份，是连亲生弟弟都不能说的，只说道：“是能够带着我们妖族走出如今这种尴尬境地的人，是能够让你拜托如今的困境，不需要再做一抹游魂的人。”
贺离见她不肯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劝说一般道：“阿姐，寻常人类如同蝼蚁，寿数最长不过是百年，我们的寿数又是多少。我们生来有灵、寿数百倍，不必尝凡人的贫困疾病、生死轮回之苦，难道还不够得天独厚吗？只要潜心修行，还需要担心没有成仙的一日？我已经死了，唯余一点执念，也忘记了死因，魂魄或许早已进入了轮回。不求你们来为我报仇，只求家人还有阿玉都能够平安喜乐，少些忧思。你不要听信旁门左道的言论，再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来。”
贺翠珠却听不进去，她反驳道：“我从前只以为你是心善，却没有想到原来你是真的愚蠢……你可知道他们害死了你之后，连尸骨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还将你那心心念念的阿玉关在破落小院子里头自生自灭，她病了疯了也没有人照顾，反倒叫下人随意糟践。还有你的儿子，你的儿子五岁了呀，活得却连祝家的一条狗都不如……
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多想不要再在这个泥潭里头打滚了，现在就把祝家的人杀光、把他们母子二人带走回去宝华山。可是他们没有强大的夫君和爹爹照拂，一个被家人抛弃的疯女人、一个半妖，在人间与在妖族又能够有什么好日子？人看不起他们，不能容纳他们，妖也会看不起他们。这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你当初不听我的劝告，我跟你说过不要跟凡人搅和在一起、不要听信他们的话，你能听进去一个字——如果不是你口中的旁门左道愿意为他们撑腰做主，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能够保护得了吗？！”
贺翠珠越说便越是激动，她低声细语的时候嗓音甜美而柔软，像极了最空灵的山谷之中潺潺的甘泉。然而一旦激动高喊的时候，却又显得异常的高亢而尖锐，将院子里栖息的飞鸟和走兽都惊吓得四处逃穿，好一阵的兵荒马乱，似乎不必动手就可以将言语化为利箭长矛，将对方万箭穿心地射成一个筛子。
躲在断墙后头听墙角的谢恪听着，心中的思绪也觉得颇为复杂，其一听见死者与家人讨论自己的死因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于诡异，确实不是寻常人所能够经历的事情了。其二，他在京畿卫这几年来，还真的是头一回见到死者劝自己的家人不要给自己报仇的，不要说是贺翠珠，就连谢恪自己，都有点儿懵了。
弟弟惨遭杀害尸骨都找不见了，他的妻子和血脉处境凄凉，想要施以援手却发现无处给他们容身，这种种的困苦即便是男人来面对，也未必能够扛得住，大多还是会半路就生出了退却之心。
然而贺翠珠却咬牙坚持住了。
若不是事先就知道贺翠珠杀人的手段是如何的残忍，谢恪都忍不住要为了她的酸楚而心生怜悯。
侧耳细听之下，庭院里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动物走动和夜枭的啼叫之声，唯独余下贺翠珠在荒草之上来回走动的时候发出的响声。贺离不知道是被她的责骂说无言以对，还是因为心绪起伏难以开口，如果他还有气息，如果离得够近，谢恪觉得自己或许还可以听见他喘息的声音。
然而他不说话的时候，谢恪却忽然担心了起来，只怕他没有能够在贺翠珠的口中套出多少信息，反倒叫贺翠珠把他给说服了。如果不是眼下的情况不允许，谢恪都想要把贺离叫进来，问问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了。
他与清珩对视一眼，想要征询他的意见，不过这地方乌漆嘛黑的，他确实看不太清楚清珩的眼神，就是不知道清珩能否看清楚他的眼神了。
幸好他的担心并没有变成现实，过了许久，贺离才终于又重新开口，他的声音很轻，谢恪也只是勉强听清楚他说的是：“是你教阿沧去杀人的吗？”
“他想要得到妖族的承认，自然是要付出代价，脱离人类的血脉。”贺翠珠似乎也冷静了一些了，她的声音已经不像是刚才那样激动，反倒是带上了一丝冷笑的味道：“什么都不做就想要变强、想要过上好日子，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你护不住他，我就只能教会他自己保护自己。”
贺离听到她的回答，似乎是被气到了，质问一般道：“你……那你保护住他、教会他保护自己了吗？”
“如果不是青崖山那个人，他早就已经脱胎换骨了。”贺翠珠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不想再多跟贺离纠缠了，只冷冷地说道：“我现在就去京畿卫把你儿子救出来，如果你想要见他，腊月初九就来点芳阁寻我。我会为你引荐主人，但是就到时候能不能回复肉身、一家团聚，就看你自己的了。贺离，你已经让我失望过一次，我不希望你让我再失望第二次。”
她说完，脚步声又再次响起，似乎是想要走了。
贺离却又再次开口，道：“你说你已经找到了我的元丹，元丹呢？我自己都找不见，你是怎么找到的？杀我的凶手又是谁，你怎么确信自己没有找错人？”
贺翠珠说道：“祝文词身上有你的气味，一个凡人身上有狐狸的味道，可能是因为他身边有狐狸留下的东西，又或者他用你的皮毛做了裘衣，我原先也并不敢确定。但是后来我循着味道，在他的房中找到了你的元丹，我本想直接探看其中所留下的记忆，然而你的元丹已经开始有些许的碎裂，我只能转退而求其次。多番询问之下，是他自己承认了是他们父子二人，带着护院上门截杀的你。你若不信，就自己来看，时间紧迫，我不想多耽搁。”
就在此时，清珩忽然伸手拍了拍谢恪，二人一同站起身来，随着清珩站起身的动作，空气之中似乎泛起了一道如同水波一般的涟漪，以清珩本身为中心扩散开去。顿时四周的寂静更甚，似乎就连庭院之中的风都停住了，“淅淅沙沙”的蛇虫鼠蚁统统消失了一般。
清珩再一次张开了他的结界，看来是并不打算让贺翠珠轻易地走出这座荒废的宅子了。
他并不急着走出去，而是慢条斯理地先把方才猫着身体躲在墙角下的时候，沾在衣衫上的灰尘都一一拍干净了，才朝谢恪摆了摆手，示意他一同出去。
庭院之中的贺翠珠姐弟自然也感受到了变化，贺翠珠秀美的细眉紧紧地蹙起，她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渐渐变淡的贺离，厉声质问道：“你算计我？”
贺离的身影迅速地往后飘出一截，停在了正厅的台阶前头，正好落在了刚刚走出来的清珩与谢恪面前。因为字灵只是执念，连正经的灵体都算不上，实在是难以承受结界的力量，清珩打开了画卷，要将他重新召回画卷之中。
此时他的身影已经变得几乎要看不见了，却仍然是问道：“清珩仙长与谢侯爷先前答应过我的事情，没有忘记吧？”
谢恪答道：“本侯说得出就做得到，自然会找一个妥善的法子安置你儿子。”
清珩也点头说道：“我原先说过，如果你的姐姐迷途知返，我自会饶她一命。但是如今她执迷不悟，希望你能够谅解。”
贺离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才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贺翠珠显然并没有在开始拼命之前还要先和敌人叫阵吵上一架的习惯，正在三人交谈的时候，便已经抬起来双手。她的十指修长而纤细，关节的骨头并不十分明显，比之大家闺秀的双手有过之而无不及，艳红的指甲却如同猫爪一般忽然暴长出长长的一截，反倒比她的手指本身还要长上许多。但是即便长度对于寻常人而言显得过于长了，指甲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蜷曲，反倒是挺直而尖锐，就像是十把窄细的小刀——毫无疑问，这应该就是割开那两名猎户和程长川喉咙、刨开他们的胸腹的利器了。
她的眼珠子也随着指甲的暴长而变成了翠绿的颜色，瞳孔不再是属于人类的圆形，而是变成了兽类独有的竖瞳，头顶长出了一双三角的尖耳，身后也出现了一条火红蓬松的长尾。原本妩媚艳丽的五官因为狰狞的表情而变得分外诡异可怖，她一言不发便猛然朝站在台阶上的二人扑了过来。
谢恪迅速解下背负在身后的长枪，双手交接之间枪身往前一递，同时横扫而出，只听见“叮当”两声金属撞击的脆响，贺翠珠抓过来的双爪已经被他用枪尾一格一震，重新挡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