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阴冷的秋风贴着地卷进长久没有人居住的屋子里头，卷起了一地的灰尘，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跌倒在地的人提前埋葬在这座废墟之中。谢恪挣扎着想要从木片土渣之中爬起来，然而尚未站起来，就又被贺翠珠再次踢翻在地，原本威风凛凛的京畿卫武袍此时沾满了灰白色的泥尘，看起来落魄又狼狈。
“哼，碍手碍脚的东西，你看你那个朋友也根本没有要救你的意思啊。”贺翠珠似乎是感觉到自己已经胜利在望了，她冷笑一声，爪子便作出往谢恪心口的位置抓过去的势头。
谢恪脸上原本还带着一点儿惊慌的神情，然而在她的利爪即将兜头罩下来的那一刻，反倒忽然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起来：“是吗？他不来救我，那你身后站着的是谁？”
贺翠珠不曾料到他死到临头了，却忽然给出了这样的反应，显然心里已经升起了一丝疑虑。这一路她都没有能够闻到生人的气味，想必这两个人一定是用了符咒掩盖气息，然而侧耳去听的时候却又听不见靠近身后的地方有声音，反而是院子里头一直有草木吹动的“沙沙”声音。只是她转念一想，如果那个会术法的人真的过来救他，现在就站在她身后，那为什么还要告诉她呢？
不过是疑兵之计罢了。
只要自己一回头，谢恪就会立刻趁机回击或者逃脱。
贺翠珠咬了咬牙，冷笑道：“谢小侯爷有这个心思诈我，不如快快交代遗言吧，说不定奴家回头善心大发，还会替你转达一声。”
谢恪笑道：“那就替本侯转达贺翠珠夫人一声，兵不厌诈啊夫人。”
贺翠珠这才感觉到了不对劲，她猛地回过头去，却就在此时，一柄长剑不知道是从什么刁钻角度斜斜劈过来，硬生生将她右手的尖长利爪连同小拇指一同削去！她尚未因为疼痛而做出反应，与此同时又见一道符咒已经来到了近前，直直地击向她的额头。
贺翠珠只觉得额头上一片冰凉，浑身的经络骨头顿时如同被冰冻住一般地僵硬了起来，她僵在了原地无法动弹，攻击的动作配合脸上惊愕的表情，简直就如同一座可笑的塑像。
清珩右手挽了个剑花将长剑收回横在自己的面前，屈指在剑身上一弹，随着一声清鸣，剑刃上沾到的些许黏稠血液尽数落地，他忽然对那柄剑轻声叹道：“不曾想到这么多年了，终究还是要靠你。”
谢恪心道上回在冷宫不是才用过，这才隔了几个月，怎么好像是沧海桑田了似的？难道神仙就算下了凡，时间反倒比我们凡人要快上许多倍？不应当吧？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又被贺翠珠给吸引了过去。
清珩用来困住贺翠珠的符咒，并非多么高深的咒法，相反其实只是一种相对显浅的入门符咒罢了。是修习道法之人对付受到怨气、又或者妖气感染从而导致尸变的尸体常用的一种符咒，往往是用来克制产生了异变的尸气的，甚少用在活着的人或者是妖族的身上——一则是活物身上的生气自然会消耗尸气，少量的尸气根本无法催发符咒，大量的尸气在体内，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二来妖气也不在其作用的范围之内，清珩所用的这一道，显然是经过了修改的。
妖族虽然不如仙神清贵，但是因为繁衍更容易故而数量却更多，且加之相互之间联姻频繁，修炼成仙者又或者是仙人座下弟子、仙兽指不定就是哪家的亲戚，关系很是复杂，故而就算是仙人亲至，出手有时候免不得也要思量再三，免得得罪了同僚。
贺翠珠万万想不到身后那个叫做“清珩”的道人，好歹是青崖仙山正统弟子，却居然如此不顾礼仪，钻研修改处这种下三滥的符咒来不说，竟然还用来轻贱于她。她的骨头不能动，但是唇舌却并不肯就此罢休，仍然勉强喉头挤出两个字来：“下作……”
“兵不厌诈，夫人，并不是输了就能骂别人下作的。”清珩挑衅一般重复着谢恪的话，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有多爱干净，事到如今也还要先将方才衣袖上沾上的泥尘拍打干净了，这才绕过她朝谢恪走过去，伸手将仍然半卧在地上的嘉逸侯扶起来。
谢恪拉住他的手借力，才挣扎着从一地的木屑碎砖石之中站起来，抬手揉了揉被狐尾扫到的腹部，抱怨一般说道：“这狐狸的尾巴怎么力气这么大，跟个大闷棍似的。啧啧，都说狐狸狡猾，果真是好算计，竟然为了报仇不惜把自己也搭进去了。不过依照本侯的看法，脑筋比之人还是要差那么一点儿意思。”
清珩道：“感叹的话侯爷大可以留到奏折上慢慢写，不如我们先速战速决，把今晚的事情解决了吧。公主与薛将军还在晋国公府，若是咱们去晚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又横生出什么枝节来。”
“那行吧。”谢恪想起晋国公那老头子，顿时不仅觉得肚子里头疼，就连脑袋也跟着闹腾似的痛了起来。他靠在清珩身上歇了这么一小会儿，把一身的灰尘沾过去了一半，才感觉自己已经缓过一口气来了。方才狐尾那一下扫到肚子上，虽然疼痛但是暂且还不影响他的行动，跟他早年在薛承义将军手下的时候，在西疆战场上受过的伤比起来算是轻伤了，只要缓过最开始的那口气，就又能爬起来再打一场。
谢侯爷挥了挥手示意清珩躲开一些，免得殃及了仙长，只见他绕着仍然维持扭头看着身后的动作的贺翠珠转了一圈，最终还是选择站回到原来的位置，提气猛然抬腿一个侧踢，踢在了贺翠珠的肚腹上。他已经懒得再去管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打女人到底羞不羞人了，只觉得今天不把这只杀人如麻恶贯满盈教坏小孩儿的母狐狸连着狐皮带着尾巴地扒个干净，拿回去硝了给母亲做一件狐裘，都对不起今晚自己挨的一顿打。
贺翠珠的躯体仍然僵硬得如同被三九寒冰冻住一般，腹部受了力就像是一块木板似的往后倒跌了出去，顺着台阶滚落到了庭院里面，姿势也不曾改变，让居高临下观察劳动果实的谢侯爷实在是叹为观止。
他看完了用一种扭曲的姿势趴在乱草丛中的贺翠珠，才又看向了清珩贴在前院墙壁上的符纸，只见淡黄色描了朱砂字符的符纸以一种规整有序的排列，分别被贴在了发黑的院墙上，与他先前见过的，清珩贴在冷宫的院墙上面的那些符纸有些相似，却又似乎不太相同。
他眯起眼睛细看，却感觉上头的字符不像是寻常的文字，他明明觉得都很熟悉，却又看不太明白，只能分辨出统统都是以三个以“品”字型叠加的“雷”字开头的，应该是雷符之类的符咒了。
清珩走到台阶前头，双手结印，正准备要发动方才布置好的符咒。
庭院之中趴着的贺翠珠却忽然用一种嘶哑的嗓音笑了起来，她的喉咙还是紧的，不知道是不是吸入了地上的泥尘，一边笑着还一边咳嗽，显得可怜、可悲又诡异：“……完了呀……呵呵呵呵……晋国公府里的人……今晚都要死了……一个活口都……不会有的……哈哈哈哈哈哈——”
她发狂一般笑着，谢恪已经分辨不清楚她是已经被打击得神志不清，所以才会疯笑，还是单纯想要在临死之前让他们也跟着不痛快。但是他和清珩都不敢忽略这只狐妖所说的“晋国公府里的人今晚都要死”这句话，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只能当作是真的——亲人与挚友，这个赌注太大了。
这一把谢恪真的玩不起。
他冷冷地说道：“那我们唯有请夫人早点奔赴黄泉了，早点过去，说不定能让你那位好夫君给你收尸。”
清珩的手印已经完成，没有鲜血的辅助，天雷似乎不如先前来得迅速，先是在天边“轰隆隆”地滚了两声，才降下了一道细细的青紫色的闪电来。那道闪电尽管来势汹汹，但是过于细小，仍然是叫谢恪有些失望的，他正想要跟清珩说一下能否找一道大一点的天雷，一下子就可以干干净净地把问题解决岂非快哉？
不过他还来不及开口，却见那一道细细的天雷轰隆一声打下来，穿过了庭院上方的红艳符文之后，蓦然变成了更多细小的弧线，与院中一张一张符咒相互链接了起来。符咒叫细小电弧击中之中，一张接着一张地燃烧了起来，随之电弧充盈胀大，竟然形成了一张如同蛛网一般的电网，兜头将贺翠珠给罩住了。同时地面的乱草之中又有青紫的光晕浮起，地面之上竟然也浮起了一张网，两面夹击将她困在里头。
僵直趴在电网下头的贺翠珠浑身都被雷电灼烧着，她止不住地嘶叫、痛呼，身上的僵直符咒好像失去了效果，四肢抽搐着浑身都逐渐蜷缩了起来，身体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了一只有着火红色皮毛、猎犬大小的狐狸。
想必就是贺翠珠的原型了。
谢恪问道：“不杀她？”
清珩却反问道：“你不想问问她背后之人是谁吗？只要把真正的幕后黑手找出来，一举消灭斩草除根，此事就可以绝了后患了。”
谢恪道：“虽然这话有道理，我原先也想过，但是一想起阿沧那个硬骨头，还有京畿卫衙门的地牢都是凡人把守，恐怕关不住这位夫人，就觉得希望有些渺茫。不过既然与仙长的想法不谋而合，到时候恐怕还得仙长多多援手。”
清珩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两张电网顿时合二为一，改变着形状化为了一个散发出青紫色光晕的方形牢笼，细听之下还能够听得见劈啪作响的雷电之声。他解开腰间佩戴的香囊，正想要将那笼子连带着里头锁住的狐狸精贺翠珠一同装进去，然而此时却异变突生，笼子里头的贺翠珠肚腹之间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迸发出了一阵诡异而耀眼的红光，这一下清珩与谢恪都不得不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
只听见一声雷响，困住贺翠珠的笼子竟然如同被撕碎一般四散开来，笼子里头的狐狸跌落在地上，它慢慢地站了起来，身上的红光仍然没有消退，身体却开始变得膨胀，不过半刻钟便如同泡了整整一夜的银耳似的，变得比主屋的屋脊还要高一些，直接冲破了清珩设在半空之中的那道符咒，站在庭院里头显得拥挤极了。
清珩似乎也没有想到把她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她却仍然还留有后手？
巨大的狐狸仰天长啸了一声。
一滩黏糊糊的、腥臭的液体从天而降，先是落在了台阶前头所剩无几的屋檐上，才又经过梁柱，拉着粗大的“丝”流淌到地面上来。
谢恪与清珩赶紧各自退开一步，躲过了那一滩腥臭的“水”。
二人抬头看去，却竟然是从狐狸大张的嘴巴里头流淌出来的涎水——浓稠的涎水依然从她龇起的牙缝之中流淌着，显得粗野、恶心、丑陋，哪里还有丝毫娇媚美人、天地灵兽的模样？看起来与一般的走兽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要更加危险一些。
贺翠珠转头看向了东南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谢恪和清珩，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做出选择一般，抬腿一脚踩踏了荒宅的大门，朝她方才看的方向奔跑而去。
清珩“啧”了一声，道：“不对劲，妖族从飞禽走兽、草木虫鱼之中脱颖而出，平日里十分自傲，特别是走仙术一途者平日里务求克制住自己的兽性，以便强调自己与寻常的飞禽走兽不同。贺翠珠身为百年修为、化得美艳人身的狐妖，傲气可想而知，不应当会作出这样的举动。方才的那一阵红光或许并不是她自己的后招，很可能是某一种埋伏在她体内的术法，在她临死之际会自行启动，将她化为一枚做最后一步的弃子。我们快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