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东侧院所有的屋子里面所有的灯都点上了，就像是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深秋夜晚，整天待在偌大府邸里，深院闺房中的夫人们在房中摆好饭菜，燃起清雅的熏香，点上灯只等郎君回来用饭。
橙红色的烛光从各个房门的纱纸上透出来，原本代表着温暖和光明的颜色，不过此时此刻却变得不怎么让人愉快了。烛光映照在倒了满地的尸体上，将他们临死前的状况都照得一清二楚。地上的人除却几名衣着华贵的夫人，还有穿着侍女仆妇衣裳的，也有护院仆役打扮的男子，有的人满面的惊慌与恐惧，显然是临死之前看到了同伴的尸首和凶手的面目，有的人则是满面痛苦扭曲，显然不是立即死亡的；还有的甚至脸上只有迷茫，他们恐怕死到临头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血液就像是被打翻了的污水一般，院子里、檐廊下，还有门窗大开的屋子里头，所能看到的地方不管有没有尸首，或多或少都有一滩一滩的血迹。有的屋子地上还有不少被打坏的瓷器碎片，尽管不是正儿八经的查案衙门出身，也能够看出来这些地方发生过反抗。
只不过大概是后院里头的妇人与护院都不是凶手的对手。
薛霜戟绕开满地的尸首，朝惊叫声的方向跑过去，转过了一处院墙之后的一处廊檐下面，果真见到一个浑身都是鲜血、体型稍有些肥胖的男人，正背对着他站在一个年轻的妇人面前。那妇人看起来让他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一位，估计是先前陪着秦雅南一同过来的时候，曾经在迎接陪同的一众妇人里头见过一眼，但是并非那件事情的主角，他也没有记住。她穿着一身沾了鲜血的桃粉色的衣裙，头上的发髻和钗环首饰却已经散乱了，妆容也叫泪水给冲花，跌坐在地上，抬起手臂挡住脸面瑟瑟发抖的模样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她看见薛霜戟朝这边过来，指着身前的那个男人，张开嘴巴，发出受不住天热的狗一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说话却好像是被布条堵住了喉咙一般模糊：“有妖……妖……妖怪啊……”
然而站在她对面浑身都是血污的男人却连回头的动作都没有。
“转过身来，我乃镇西将军薛霜戟。”薛霜戟抽出腰间的佩刀走过去，才走近了几步却不由得皱起鼻子。方才因为整个院子都弥漫在血腥味之中所以不太觉得，如今走过来，却忽然嗅到了一股颇为浓重的、属于野兽的腥臊味道，十分的冲鼻难闻。
他举刀指向那个肥胖的男人，快步绕了过去，那名妇人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躲到薛霜戟身后去。
薛霜戟借着屋中透出来的灯光，勉强可以看清楚那男子的面容——原本看到这个肥胖的男人，加上凶手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晋国公府的内院进行刺杀这一点来看，他原本是猜想对方会是晋国公那个郁郁不得志的次子祝文词。虽然他不敢自夸过目不忘，但是不久之前才目睹了被撷芳公主奚落过的祝文词，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然而当他看清楚对方的正脸的时候，才发现现实可能与自己的猜想有些出入——对方的身形虽然是个男人的体型，然而他的面容却并没有丝毫人的形容。
他的脸上与脖子上覆盖着红色的毛发，额头眉毛都分辨不出来了，只有一双看不见眼白的眼睛，全都被黑色竖瞳所覆盖。口鼻往前突起，鼻子与人的鼻子完全不同，而是变成了黑色的一个小鼻子，龇起牙来便露出尖锐的犬齿，抬起的双手也同样被红色的毛发覆盖。与其说是一个“人”，还不如说像是一只长了人的形状的狐狸。
果真是个妖怪。
那妖怪却并没有要搭理薛霜戟的意思，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年轻妇人，看起来它的目标不包括“晋国公府以外的人”。
那妇人见妖怪不动了，便想要跑。然而她脚步才刚刚挪动，妖怪便挥舞着双爪朝她扑过去，薛霜戟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妖物在眼前杀人，抬刀挥向那妖怪的双臂，想要将其斩落。然而那妖怪的双臂却似乎异常的坚硬，刀刃发出“锵铛”一声，只将它的手臂格挡住了，并没有能够将它们斩落下去。薛霜戟只好抬腿踹向对方的肚腹，将它直接踹得倒退了好几步。
但是那怪物被薛霜戟踢开之后，却仍然死心不息，“嗷呜”地叫唤了一声又再次扑了上来，目标仍然是指向那名年轻的妇人。
妇人能够嫁入晋国公府，显然也是出身大家的小姐，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呢。早就已经慌了手脚，手忙脚乱的不知所措，甚至不敢离薛霜戟太远，好像是小孩儿玩老鹰抓小鸡似的跟在他屁股后头胡乱地转。
对于薛霜戟而言，身后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使用这样的躲避方法，实在是太过于碍手碍脚了，为了要顾忌不伤害到她而变得左支右拙，刀法反而施展不开了。无奈之下，薛霜戟只好低声吩咐道：“夫人，请你先到旁边去！”
那妇人哪里敢离开这根救命稻草半步，听见他吩咐自己走开，非但没有听从他的话乖乖离开，反倒是伸手要去抓他的衣摆，低声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救我……”
薛霜戟原本跟那妖怪打了个旗鼓相当，他的刀锋虽然没有办法切入对方的皮肤之中，却也能够以拳脚将对方击退。然而叫她这样一拉，反倒是跟被绊了一下一般，一拳失去了准头不说反倒叫那怪物的爪子抓伤了手臂。
眼看那怪物的第二爪立刻就要到眼前来了，薛霜戟只能抬手再去挡。
却只觉得耳朵旁边有一道风声“刷”地划过，细短的且没有尾羽的箭矢“叮当”一声击中了那妖怪的手臂，随后落在了地上。那妖怪受了这一下阻碍动作稍有停滞，薛霜戟连忙以手肘施力，将身后的那年轻妇人推开，自己也侧身躲开了它的利爪，同时抬腿踹向它的腰侧，将它踹进了院子里的花圃中去。
年轻妇人触不及防地被他用力推搡了一下，原本就慌里慌张地没有站稳，立刻便倒退着跌倒在地，只不过她立刻又慌手慌脚地爬起来，警惕地远离花圃，想要重新躲到薛霜戟的背后去。
这时又有一支短小的箭矢“笃”地插入了一旁的柱子里，随后就听见年轻姑娘清越的嗓音响起：“夫人，本宫劝你最好过来这边站好了。毕竟本宫准头太差了，下一箭要是一不小心射歪，夫人身娇肉贵的说不定比兔子狐狸都不禁打，立刻就要下黄泉去侍奉祖宗了哦。”
薛霜戟与慌张的妇人回头看去，身着黑衣的撷芳公主正端着她带来的那把折叠弩，站在一间房间的门口。
她逆着光，脸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但是比起那位夫人，这位闺中小姐却更为镇定。除去最开始见到尸体的那一刻有些恐慌之外，很快就重新镇定了下来，不知道是已经不害怕了，还是强忍着把害怕的情绪给压了下去。她此时淡定的样子，就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什么妖怪什么尸体，这个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的院子里有的只是遍地繁花似的。
薛霜戟发现自己竟然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再次察觉到了心脏疯狂跳动的感觉。就是觉得这个女人行事总是让人感觉无关乎她的身份、外貌和家世，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会觉得她此时此刻看起来就是危险又美丽。
年轻妇人只好僵硬得像是被小孩子操纵的木偶一般，一步一挪一摇晃地挪过去。随即就让公主给一把推进了房间里头，还连带着把门也关上了，她冲薛霜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端着弩箭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既可以看着妇人所在的房间，又可以看到庭院里头的那怪物，倒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
倒在花圃里的狐妖从泥土里爬起来，被鲜血沾染湿透了的衣衫沾了一身的黑色泥土，感觉就像是刚刚从坟墓里头爬出来似的，龇起牙咧着嘴的模样看起来更加阴森恐怖了。它的喉头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双爪按在栏杆上，想要重新翻回到廊檐里头去。
薛霜戟正要过去阻拦，一只橙黄色的肥胖猫咪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扑了出来，它朝着刚刚从花圃里头爬起来的妖怪扑过去，一爪子蹬过去竟然在方才刀枪不入的妖怪脸上留下了整齐的三道血痕，乌黑的血液从伤痕上渗出来。
薛霜戟不需要仔细再看，也可以认出这只并不是什么寻常的“肥猫”，正是谢恪府中的那只胖得出奇的小虎崽子辟邪。
妖怪似乎终于被激怒了，它放弃了原先的目标，转而去攻击小胖虎。
小胖虎表现出了一种与它本身体型所不符的诡异的敏捷，落地的时候一双前腿在地上一撑悄无声息，整个圆滚滚的身体却已经调转了方向。就在它调转身体的那一刻，仿佛是穿过了一个无形的法阵一般长大不知道几倍，不过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却已经从一只大肥猫的大小，变成了身长与成年男子相仿的成年大虎，身上的黑色条纹更加明显，威风凛凛的模样，重新面向了那妖怪。
那妖怪退后两步，嘴巴大张露出尖锐的牙齿，猛地朝大虎扑上去。
辟邪张口发出了一声咆哮，竟是如同滚雷般震耳欲聋，它甩动粗大的尾巴迎击，狠狠地抽打在对方的脖颈上面，那妖怪被甩出去之后，头颈发出响亮的“咔啦”一声，整个头颅转了半圈，脸面都转到了背后去了。
薛霜戟大步跨过檐廊的栏杆，想要将它的头砍下来，好斩草除根。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它却又一次爬了起来，肩膀、头和脖子都颤抖着，猛地一转，将自己的头转了回去。
不仅是薛霜戟，站得稍远的秦雅南也看得心中一惊、背后发凉，低声骂道：“窝草，这么过分到底是开了什么挂啊，也不怕被封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