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人间妃子画中仙
昨夜乌云遮月,今日却还是艳阳天。司无邪心思全非,径自向海边走去。今天一早孙家的楼船又到了五艘,满满的人丁货物,依旧是“缺人手”。其实单看下船来的匠人家丁,只怕“人满为患”还有找头,哪里至于“缺人手”,这孙家也不知是有意卖弄金银还是怎的,直喊不够,闹得全村除了卧榻的老人、吃奶的孩子全上海边帮佣来了,便拎个夜壶也是一两银子,这样好事哪里找去?
天到海边亮得早,何况银子把门敲。匠人们早在村西口开好了大片的空地,这会子连地基都打好了,再没两天怕是整个屋宇便落成了。这样雷厉风行的做派,直好比战场上挖壕沟、扎营寨。司无邪得空问过来喜,孙家这一支祖上还真就是将军,那些个商船便是仿照战船“五牙大舰”而造。司无邪回头看着那爿空地,乌压压的人头鬓影,蚂蚁堆窝似的,人声喧嚷好不热闹。
农历七月,民间俗称“鬼月”,明日更是月半“鬼节”,照理说不宜动土。孙家却是家风剽悍,百无禁忌地大兴土木。“将军拔剑鬼神惊,吓唬老子爹不信。”来喜如是说。孙家上下口径一致:天神地神海神财神,爱咋咋地!宁敬爹娘十万两,不奉鬼神一口汤!
司无邪便以十岁年纪,做了一回“爹”。
“爹还要给你干活!”田二叔如是打趣说。
整个海岸上热火朝天,司无邪心里却别有滋味。夜间娘的一番话说来,直似一锥子扎在心上:舅舅杀了爹后便自杀了!再没有比这惨痛的事了!可是司无邪是个精乖的,见到娘神色凄苦,知道这事在她说来也是锥心的疼,便再大的疑惑也不敢问了。
娘果然也不再说话,戚戚然自睡去了。司无邪好容易挨到天亮,做好早饭,便黑着眼圈赶来上工。这一趟走来是第三回了,先前送了两个香炉过去。孙家对于他们这些村人,倒是爱惜民力,直似来开善堂的。
海岸上摩肩接踵,拿的东西又轻便,慢腾腾挪着步子,司无邪直感觉要站着睡着了。
“邪儿在这呐,找你半天!怎得,昨晚没睡好?”瞌睡虫正爬上脑,义父的粗嗓门便叫起来。
司无邪有气无力地答一声腔,站住打个哈欠,手里接来方棋枰,便要望回走。
李爷见他神思不属的模样,骂道:“入你娘,甚么德性!站住了,有正事与你说!”
司无邪到底怵他,便强打精神,问道:“甚么事,义父?”
李爷拉住他低声道:“义父昨晚替你问过,他家里有个小子在读书,缺个伴读,义父想你也是识字的,便帮你要来了这个职缺。义父给你说,你便趁着做伴读的便利,把他家书读个饱!这老小子与别个不同,是个官老爷出身,家里不少书,医书想必也有的,你自个儿留心些。”
司无邪朦胧的听见,点头道:“来喜哥与我说过,三爷那里没问题,只是后天孙老爷要亲自考较我,这一关过了才成。”
李爷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有你的!先老子一步想到这一层!”拍了拍他脸,复又低声道:“我家邪儿要脸有脸,要皮有皮,人又这般讨人喜,一准没问题的!只是一件,他家上面还有个女儿,叫做孙思思,比你小两岁,是个细瓷娃娃,家里上下当宝贝看,你可别去招惹她,免得惹麻烦,知道么?”
司无邪奇怪道:“您看我闲得慌么,没事我招惹她做甚么?”
李爷邪邪一笑,“咱们这位小姐,啧啧,那是画上走下来的美人胚,日后怕也是个颠倒众生的,义父是怕你把持不住。你想想,你两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近水楼台先得······哎,你别走啊!入你娘!”
便这样,司无邪在孙家做了两日工。他娘这两天身体日渐衰瘦,那日对他用了一次阴阳眼,精神便更加败坏,日间在机杼上便晕过去两次。人生便是这点苦,外头挣钱家里病,两下里顾不全。手上得了二两银子,总算有些余裕,司无邪便跟义父李爷上城里请了大夫来看,顺道买些冥纸元宝。
那大夫来家,望闻问切一番做下来,向司无邪道:“令堂是思虑过度,暗生内热,以致伤其神明。待老夫开个清心调气养神汤与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司无邪照着吩咐拿药煎药,悉心照料,却总不见娘有起色,还是那般病恹恹的。到了晚间,独自给爹爹、舅舅烧化了冥纸,又是一桩心事。想到明天孙家老爷还要亲自考较,却也是经济上头等大事,须得小心应付。诸事纷至沓来,任司无邪年少早熟,也觉得心力交瘁,不堪重负。
孙家虽然不信神,到底还敬祖。海岸上一团团黑灰,都是祭奠时留下的见证,此时却早已冷了。问过来喜,说是孙老爷下午才到,教司无邪不用着急,先把今日工钱挣上来再说。司无邪便照着他说,依旧干昨日的活。村西口那里,房子已经建起大半来,几处物资堆得山高,却是分门别类,很是规整。孙家不比达官贵胄,雕梁画栋、水榭亭阁,诸多风雅讲究,只求坚实实用,也是祖训规矩。正因此造得恁快。
手上接过一个四四方方的大书箱子,那玩意死沉死沉,司无邪给它一带,踉跄着险些跌倒。这时忽然有人用手托住箱子底,司无邪把眼一望,正是给他箱子的那个家丁。细望之下,才发觉这人与别个不同:长方脸蛋,剑眉星目,唇上颌下髭髯美丽,神完气足有儒者风,瞧着约摸四十来岁,面色白皙,真真有别于下人。
“大叔你好气色,孙府上这样养人么?”司无邪不禁道。
那中年家丁一愣,笑道:“是啊。怎的,小朋友想投孙家来么?”
司无邪点头道:“我想谋个伴读书童的差事做,下午贵府老爷便要来考较,不知成不成呢。大叔,你是府上老人罢?请教你,尊府老爷是怎样人?凶不凶?”
大叔道:“不凶,他从前是个读书做官的,半路里下来做买卖,性子好着呐。”说着俯下身来,压低声音道:“小朋友眼力高,大叔是老爷跟前的,你想给少爷做伴读,须得答得几个题目来。”
“我晓得,只不知是甚么题目?”
大叔道:“这我哪里晓得!先有几个孩子跟你一样,想占这职缺,给老爷问下来,没一个成的!老爷的题目时刻变,不一样人便不一样问,他们读书人偏爱这调调。大叔这里给你几个题目,是先前孩子没答上来的,你若答得好,兴许有门路。”
司无邪一听,忙道:“请教!”
大叔直起身来,正色道:“小朋友听了,第一道题目:天底下甚么最直?”
司无邪想了想,便答:“道理最直。”
大叔面色一凛,问道:“为甚么是道理最直?”
“道理直则民生,道理曲则民变。授人以道,教人以直,则天清地明,人无邪心。大叔你想,人生天地间,奈何天不语地不言,人靠甚么活着,自然是道理。人只有道理直,才能走得通,走得顺。我这样说,大叔你明白么?”
中年人失神良久,才道:“孩子,你了不起!”说着拎起书箱,一手牵着司无邪望远处树荫里去。找了块大石坐下,又问:“孩子你说,这天底下甚么最险?”
司无邪道:“人心最险。”
中年人点头:“人心险恶,确是如此。”
司无邪却摇摇头,说道:“大叔,我不是这个意思。人有憨、傻、痴、愚,有奸、邪、善、恶,除天残者,人性本自婴儿懵懂来,分化自后天,可见人心所向可以曲拗。便如一抔黄土,你想它是甚么模样,便可以做成甚么模样,正是‘一念佛陀一念魔’。你想,人心总在悬崖边上,退一步升天,进一步下地,可不最险么?”
中年人听得频频颔首,末了又问:“那依你说,天残者便不险么?”
司无邪道:“身残者险,智残者不险。”
“怎么说?”
“身残者人心不泯,智残者人心不开。身残者可以发奋向上,也可以堕落成魔,算来也是险的;智残者浑浑噩噩,灵智不开,生来懵懂便终身懵懂,反不险了。”司无邪说着说,便自顾笑道:“说起来,寻常人挣扎求生,一生苦命,智残者心无是非,反倒活得快活些。”
中年人摇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智障,安知智障之苦?”
司无邪道:“那也是!爹生娘养的一条命,不是拿来玩笑的。冒犯了您,您请恕罪。”
中年人摆摆手示意无妨,说道:“孩子,最后问你,天底下甚么最大?”
司无邪道:“自然是梦想最大。”
中年人笑道:“哦,能比天大?能比地大?能比人君大?”
“天地有穷极,帝力有制限,只有梦想远大无边。心里想甚么,谁能管得着,是不是这样,大叔?”
中年人哈哈大笑:“小子,你很不错!这些话是谁教你的么?”
“有些是娘教的,有些是我没事时自己想来的,粗浅学问,见笑了。”司无邪陪着笑道。
“不粗浅!不粗浅!想不到小小一个东海渔村,竟出得你这等人,当真是穷山生猛虎,浅水出蛟龙!难得!难得!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中年人说着便开怀大笑而去。
司无邪独自在树荫下,怔愣愣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好些话想问。来喜是做外围活计,对这孙家老爷的脾性不甚了解,偏巧给他遇着这中年家丁,自称是孙老爷跟前人,正好问些细致琐事。岂料净给人白考一场,些须事没打听得,不免有些郁闷愁结。
司无邪年少早熟,是个心思活的,只想着问些孙老爷日常琐事,便可自行推断些眉目来,临到问时也好应对。毕竟指着这份差事,挣个活命求学的机会,那是一心一意要拿下来,便钻营些也不觉理亏。
眼见形势如此,莫可奈何,只能盼望家丁大叔留个心眼,替他美言几句。想着无奈便不去想,爹娘生得一条命,旁人给得一分运,剩下八分靠自己,该怎样便怎样罢!
司无邪驮起书箱,蹒跚着望村西口去。孙府的房舍有些已经开始嵌瓦,其余也基本在架梁,大体今日便能竣工。这些粗工仗着人多来得快,剩下些细活便是天长日久的事了。
再回来时,却有个青衣小厮唤他,说是老爷找。司无邪心下奇怪,不是午后才来么?那小厮却笑眯眯地看着他。
司无邪给他看得不自在,便拿话道:“请教哥哥名姓?”
小厮道:“叫我来福就是。以后大伙儿共事,把那‘哥哥’两个字去了罢!来喜那小子讨你便宜,你可别顺着他!”说着便拉他上了舷梯。
司无邪一面走一面道:“来福哥,老爷不是下午来么?怎得这会子便在船上么?”
来福嘻嘻笑道:“你当适才跟谁说话呢?把‘哥’去了!”
“怎得,才······才便是老······老爷?”司无邪大讶,嘴上结巴起来。
来福道:“咱这位老爷,向来便不是安分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半路里从朝堂上下来。”
司无邪道:“来福哥,你好像比来喜哥知道得多呢,这些事他都没与我说过。”
“说起来,我才是老爷跟前人,打从老爷在户部当差,我便跟着他了,自然比来喜那小子多些阅历。把‘哥’字去了!”
二人说着说便上得船来,一路望里进,到最里间时果然便见上面夫妻二人正襟危坐。中年人自然便是孙家老爷,只是此刻脱了家丁服饰改换作长衫,更增了几分儒雅。那妇人面如满月,眉目慈和,自然便是主母。
司无邪进来,待要跪倒,孙老爷却当先起身,拱手作揖道:“在下孙少铭,这厢有礼了。”竟是先报了名讳来。司无邪脑中一炸,膝盖一软便要跪倒,这回却是给吓得。再看上首夫人,却是神色如常,只是也已起身向司无邪施施然行了一礼。
“这是演得哪一回?”司无邪心里翻江倒海,整个人直僵住了,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礼。若是依着下人便要跪倒,只是上首那位还没给自己定个职分;若依着读书人便该打躬作揖,只是自己连半个读书人也还算不上。
没奈何处,只有把眼望着来福求助。来福正在一边掩嘴偷笑,见他望来,便把手一拱。司无邪会意,便照着读书人回了礼去,心下兀自捏着把汗。
“司贤弟,你莫见怪。读书人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老弟心中的道理,怕还比我强些,孙少铭不敢妄自尊大。你也放开些,今后你我二人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兄弟相称?这又唱得哪一出?”司无邪只觉得脑子怎也磨不开了,只好再巴巴望着来福。来福却是点点头。
司无邪无法可想,只得硬着头皮道:“既如此,小弟僭越了。”
“爹爹!”
忽闻一声脆生生响。司无邪回头去看,见是个八九岁的女孩儿,手上拉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正向这里走来。这二人形象各异:男孩胖墩墩、肉团团,口涎肆虐,一脸子憨傻相,自顾自低头把玩着童玩,也不看人;女孩儿却甚娇俏,瓜子脸蛋,目似烟云锁柳,眉如远山含黛,琼鼻樱口玲珑心,在在是祸水殃民。
“人间妃子画中仙!”司无邪心里顿时漫上一句话来。
那女孩走近来,上下打量司无邪一遍,笑道:“小哥哥,你便是司无邪么?很好听的名字呢。”
二人面目相对,司无邪发现她细瓷般的左颊上有一块桃花似的粉色胎记,约摸指甲盖大小,很是好看。
可怜司无邪平日里所见皆是村头阿花那等皮糙肉粗的女孩,哪里见过这等丽色,一时便看得痴了。
“爹,小哥哥怎也是个傻的?”
司无邪听见,醒过神来,笑道:“不是‘小哥哥’,是‘小叔叔’,重新来过。”
这时夫人方走下来,手里牵过那傻童,笑道:“小弟,你们仨各交各的,莫欺负我女儿。”
那女孩闻言,连忙吐舌道:“听见么,小哥哥?若依着我爹,我那些叔叔伯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呢。哈,你晓得欺负我呢,看来不是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