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鸳鸯携手游鸳鸯
司无邪才一下船,李爷便凑上来,嘻皮涎脸地问道:“怎样,小妮子可人不?”
司无邪努着嘴:“真真要命,那简直是个妖怪!”
“嘿嘿,便是妖怪你也乐意教她吃的,说得可有错么?”
司无邪正色道:“义父莫打趣我,似她那样人,是我能想的么?你瞧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手上无力腹里无才,人家能把正眼看我,都是祖上阴功前世积德哩。”
李爷撇撇嘴,笑骂道:“小子泄甚么气!想你老子当年过得甚么日子,有今日没明日,脑袋成天别在裤腰带里,遇见狠的便给他了,如今不好好的跟这里养老休闲么?这人呐,一辈子几段子活法,今年不如人未必年年不如人,你休把自己看得矮了!癞□□还想着吃天鹅哩,你比癞□□总还强点罢?”
司无邪噗嗤一声笑:“义父,我瞧你越老越没正经啦。才逗你耍子,正经一件给你说,嘻嘻,我成事啦!成啦!”说着猴上李爷身来,在他脸上啵啵亲了两下。
“入你娘的肉!老子粗皮老脸的亲甚么,要亲亲那瓷娃娃去!日后再生个癞天鹅给老子玩,哈哈哈哈······”一手托着他臀,笑得开怀不已。
“你两个老小的,羞也不羞,说人家坏话也不背人。等着哩,我告爹爹去,教他治你。”
二人正笑闹,身后却是脆生生两句话来。司无邪下地一看,果然便是孙思思,手上还牵着那傻童。
“思思小姐,你怎得下来啦······这,我······”司无邪见了她,顿时手足无措,满脸通红起来。
孙思思道:“小哥哥,你这样坏,都是他教你的么?”把手指着李爷。
李爷笑道:“小娘皮,你才几根筋,怎知道他坏?”
“他说我是妖怪,我听见啦。”
李爷哈哈大笑:“妖怪便是骂人话么?他那是夸你长得好看!”
孙思思扭头望着司无邪,愣愣地道:“‘妖怪’是这样用么?我倒不知。小哥哥,你真夸我哩?”
司无邪抓耳挠腮道:“是夸你。思思小姐,你是我见过最美丽漂亮的女孩儿,便像······便像庙里的女菩萨,我怎会骂你。”
女孩儿转嗔为喜,上前道:“小哥哥,你想我么?我才听见说你怕我不理你哩。”
司无邪应接不暇,哈哈干笑两声,打岔道:“思思小姐,你不在船上,下来做甚么?”
女孩儿心思淡,便应道:“船上待着闷,我下来找你玩儿。小哥哥,这里有甚么去处,你带我瞧瞧成么?”
司无邪沉吟道:“我平日没空玩的,都是在山里转······”
话没说完,边上那傻童口涎横流,手舞足蹈地叫道:“姐姐,山里转!山里转!”
孙思思望着远处青青一片山,蹙眉道:“山里能去么,蛇虫多么?我弟弟脑筋钝,被咬了不晓得叫疼的。”
傻童便跟着叫道:“脑筋钝!脑筋钝!不疼不疼!”
司无邪看着她姐弟,心下感慨丛生:良人未必生良才。大哥就只这两个孩子,小姐早晚要出阁嫁人,这一位也不是能相托的,大哥虽则千万家财,却不如义父有我。
他这里想着事,李爷却先接口道:“怎得不能去!咱这山里,没人比他熟,管叫你整的进去整的出来!出了丁点子事,咱老李把命赔你!”
司无邪也道:“没事,这山里没有大家伙,虫走蛇爬的小事我还能应付。这样,你跟我来家,我拿些家什再走。”便当先望家里去。孙思思则领着傻童缀在他身后三步远处。
此时船头上,孙少铭夫妇临风伫立,却正望着三个孩童的身影在低墙矮房中穿走。不一会儿,当先的男童蹩进了一间茅草房,后两个却在门外等着。几个呼吸间,男童挎个竹篮子出来,三人便先后望山上去了。
直待身影全消,孙夫人才道:“老爷,真不派几个人跟着么?”
孙少铭微微摇头,道:“放他们玩去罢。思思自小便给看得紧,难得有个相得的人陪她,随她去罢,莫教那些粗手笨脚的扰了她兴致。再者说,这里是大哥治下,能有甚么事?”
孙夫人长叹息道:“老爷,这次事能躲得过么?可别反累了大哥才好······二哥才走没几年,你又拧上了,那一位不会善罢甘休的。”
孙少铭身子一震,也自叹道:“有甚么法子,总不成把思思望火坑里推罢!那三位爷爷都不是善茬,老大狠老二奸,老三是个活神仙,托给哪一个我都不安心。再者说,帝王家事,咱们好人家别参与罢,没得落个绝子绝孙的下场······唉,人在高处不自由啊。清都里偌大家业都抛了,皇上该放咱们一场了罢。”
孙夫人道:“所幸二哥手段高明,真把海路做起来了。来日若是风紧,咱拉上这些人直走海外,到那金天、出云两国去,总还能留些香火下来。”
孙少铭苦笑道:“族里这些人我倒想抛下哩。毕竟开罪皇上只是咱一家事儿,大小还不值得灭人满门,何苦带累他们喝海风。说起来,真若有个盘桓处,这大好神州父母乡,我哪里舍得走呢。”
孙夫人道:“走罢!哪里还有甚么大好神州,不过是祸乱之国!大哥一味地挺着,迟早也要栽在这里。”
孙少铭叹道:“大哥是个直性的,这几年忍着二哥的死事,心里想必也苦。”
孙夫人道:“二哥的事,大哥可在查么?”
孙少铭苦笑道:“查甚么,无非查到皇上那里去,这事儿是个死局。你道大哥真傻么?”说着,眼望长天,自叹息道:“为着仇人办事,在大哥来说,也不过是守着一方净土。这穷乡贱里的东州,八王之乱也烧不到,那是大哥倾尽毕生心血所就,任是哪般艰险事他也不走的。”
说罢,二人又是相顾长叹。这会子功夫,夫妇二人却似把毕生的气都叹完了。
“不说这些罢,没得乔迁之喜给弄成了丧葬之哀!少君,我心里还一桩喜事,想与你说。”孙少铭笑道。
“甚么喜事,你自管说,吊着我做甚么。”孙夫人嗔道。语声柔糯,自有一股风情。
孙少铭扭转身来拉住她手,温温笑道:“我两个自小相得,我爱得你多,你也一般不少。有你在,我便望地狱里去,心里也甜。”
孙夫人霞飞双颊,软在他怀里,轻声道:“老夫老妻的还说这些话,羞也不羞。”
孙少铭笑道:“这些话你可听我说一辈子罢,我最不要脸的。”
孙夫人道:“又犯痴了。”心里却暖和。
孙少铭道:“少君,眼下便有一桩似你我一般□□,我想你成全。”
孙夫人道:“你是说司无邪和思思两个么?这孩子我自也欢喜,只是老爷,京里那三位爷你都懒伺候,为何偏偏这样爱护司无邪?”
孙少铭道:“咱给思思对婆家看得甚么?第一要她自家中意,第二便是好人品,除此二事,别无考虑。这第一件你自己能瞧见,第二件却也不难,这底下你随抓一个来问,包你笑到老去!”
孙夫人笑道:“真这样好?能比你好了去么?”
孙少铭也笑:“比我也不差了去!你不晓得,我才考较他,却反有一种挨大哥训教的感觉!只是这孩子比大哥活泛些,不是一味直楞的。这可不好么?”
孙夫人道:“司无邪可有个甚么志向?单这两件事,没个活计也不成的。”
孙少铭笑道:“这我自晓得。打听得细哩,他上面有个娘,是个重病患,他想是有鉴于此,便一意地求医问药,想要做个大夫。凭这孩子的心智,将来必也是个医国圣手,亏不掉咱思思去!”
孙夫人点点头,又道:“听你说他学问大,怕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现今却在这穷乡里求存,别要似咱们这般,也是个避祸的?”
孙少铭道:“这却无从查起。一来,当年八王之乱打烂了多少人家,便是逃难避祸来的也不奇怪;再者说,咱自己便一身是非,还管得人来么?真要比,他身上的是非事能多得过咱去?”
孙夫人叹道:“若你还在户部当差,这些事本好查的。真要思思着落个不清楚的人家,咱做爹娘的也是作孽······”
孙少铭却不在意,兀自笑道:“这些事即便还在朝廷,我也办不来。一则流民不入籍,二则在东州,但凡穷苦人家,为免朝廷人头赋税,大哥也都瞒下来不报朝廷。这些事我原也劝过他,怕他给人抓把柄,他只是不听。他做事你自也晓得,翻开来说,这里整个渔村怕都不存在的,反正若林报给我时,我是不知道有这渔村。”
又道:“少君,你放宽心。司无邪这孩子心地善、才学高,亏不掉思思。他便做个大夫,能生甚么事来?再望高里去,便做到太医院令那等医官,也不在朝廷的浑水里趟,怕甚么?”
孙夫人给他一说,便宽心道:“你说得对,咱自家便是是非人,怕得甚么来!兴许把思思许给他,届时木已成舟,皇上没准便放过咱哩。”
孙少铭见说得她动,连连附和点头,其实心道:咱皇上是个狠心人,兄弟们不论亲的把的,给他杀的不在少数,咱孙少铭算得甚么,这回打了他脸,那是绝无生理的,只盼着死后思思能有个存身处,便死也无憾了。
司无邪却不知如今天鹅正在盘里,只待他长大来吃。此时他正陪着孙思思姐弟俩逛山景。初始孙思思犹离他三步远,听着司无邪在前面解说。这一株野茶叫做小茶,是他七岁那年发现的;那一棵万年青叫小青,是他满八岁时娘买来送他的,本是种在屋山头底下,后来给他移在这里;山脊处那几株桃树是他今春才买来栽的······鸳鸯山便好似司无邪独有的后花园子,甚么路甚么花木,听他一路道来,竟是熟稔无比。渐渐地,孙思思便给他吸引到身边来,听他指点花木松石,每一件里甚么故事,听得滋滋有味。
有时司无邪遇上叫不上名字的花草,便向孙思思请教。孙府上有一支专做莳花弄草事的队伍,孙思思自来被看得紧,一年出不上两趟门,平日里没事便也学做些花艺打发,于此道颇通,便也指点司无邪几句。
孙家姐弟养尊处优,不是惯走路的,行不几时,那傻童便直叫累,孙思思也是鼻额沁汗,司无邪只得找处老树根权做休息。此番出来,司无邪把功夫做足了,倒没有虫蚁滋扰。
孙思思取出香帕拭汗,又替傻童细细擦抹一阵,便放他在近处玩。那傻童名唤孙若天,生来便痴傻,如今四岁有半便请了教师授业,父母想着开他灵窍着实费了大劲头,却总是无功。司无邪此时看他姐弟情深,倒有些羡慕起来。
孙思思见司无邪嘴角弯着笑,便微微怒道:“小哥哥,你笑甚么!笑我弟弟傻么!不许你笑话他!”
司无邪忙道:“我哪里是笑他傻,私心里我倒羡慕他。”
孙思思听这话倒是奇了,便道:“为甚么?”
司无邪长叹道:“自打记事起我便没怎样玩过,成日里在这山里讨生活。”伸手在胸前划拉一圈,继道:“这山里哪些玩意能卖钱我自晓得,要说哪里景色好,在我是没有心情看的。你说似我这般人,可羡慕他么?”
孙思思给他说得心头酸苦,幽幽地道:“那···那几树桃,你种来不是赏玩的么?”
司无邪苦笑道:“赏玩?那是你们女儿家的闲□□。我那是结桃子留卖呢!哈,不怕你笑话,这山里草药都快教我连孙带子的挖绝了!有时候实在找不见草药,便拣些不认识的株苗拿去药铺卖,看掌柜的收哪些,我便知道哪些是药哪些是草,再把这些药草的名字、影像、功用记画下来,回头再挖来卖······”
“小哥哥,你命真苦!”孙思思打断道。
司无邪摊手道:“你是富贵命,我是穷忙活,各人生来造化不同嘛。”
孙思思笑道:“这回你做了我爹爹幕宾,往后日子便要好啦。”
司无邪也笑道:“你爹也傻的罢,把这样好差事给我?”
幕宾便是“食客”,平日里拿钱养闲,用时佐治,出谋划策。司无邪原本指望谋个书童做,岂料三两句话说来便得来个幕宾的闲差事,还与老爷兄弟相称,在他看来不啻天上掉馅饼、地里挖金条,美翻了天去。只是司无邪自忖腹无书稿,难当大用,此刻好事及身,心下倒有些浮沉不定,只道孙少铭也傻的。
孙思思却哪里听得他诋毁爹爹,一时柳眉倒竖,叉腰骂道:“小哥哥,你怎得说话呢!我爹爹瞧得起你,好心要栽培你来,你却背地里嚼他舌根,看我不告诉他去!把你个狼心狗肺的撵出门去,教你过回从前日子,看你怎么说!”
那傻童听见声大,也自欢欣雀跃地道:“撵出门!狼心狗肺!狼心狗肺!”随着骂了两句,自己先茫然了,走过来拉住孙思思袖口,问道:“姐姐,甚么叫狼心狗肺?”
司无邪自知说错话,连忙躬身告罪,又向傻童释义道:“小弟,狼心狗肺的意思是说人知恩图报,甘愿把心肺掏出来给人呢。”
孙思思听见,先自乐了,笑骂道:“有你这样教他么?得亏你没给他做书童,要不然,明天他该管我叫哥哥啦。”
司无邪陪着笑几声,孙思思也是有一事说一事,不是个记仇的,两下里便这样揭过。
歇息得够了,孙思思上下望了一阵,说道:“小哥哥,这山景往后自有时日慢慢地瞧,你只说这山里可有甚么庙观,带我去看看。”
司无邪道:“这山里就只一座鸳鸯庙,还破败的,真要看我带你去。”
孙思思点头。三人便再望上走。孙若天虽傻,却似知道再下去不是好事,便一会子拉屎一会子屙尿的穷磨蹭。孙思思铁了心去,便耐着心给他把。停停走走,把屎把尿,忙得孙思思香汗淋漓。司无邪见天□□午,便许他吃好的去,这才哄停了他,接过来背在身上,却把竹篮子交给孙思思。
孙思思见篮子里是些草纸元宝,好奇道:“看你一路来也不烧,是要望庙里烧的么?”
司无邪点头道:“路上哪里能烧这些,稍有不慎烧起山火来,怎么得了!”
孙思思道:“怎得,你去庙里不烧香却烧草纸么?”
司无邪道:“哪里还买香烛给他,烧些草纸都算是有心人啦,这庙早荒废了。”说着说,想起那日见闻来,不禁有些迷惘。省起才过得中元节,不知庙里是否还有鬼怪流连未去,竟自汗毛惊炸,悚然起来。
孙思思见他忽然间不自在,便问:“怎得这模样?”
司无邪苦着脸便把先前见鬼的□□说了。孙思思听罢,笑道:“大白天怕见甚么鬼,你一个男孩子,恁般胆小呢。”
司无邪见她取笑,不肯弱了气势,轻哼一声,拔脚便走。
他这里携美同游,却不知“府上”果然来了“客人”。
自此后,东海渔村里这一点夜火,更弱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