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鸳鸯庙里解命签
却说司无邪携美游山。眼见日光渐中,三人腹中饥饿,便打量起吃食的事来。司无邪尤其难忍,早起便没怎么吃喝,如今背上还背着孙若天,更加重了腹饿感。好在先前的捕兽夹还在山上,便一路摸过去瞧可有现成的野物。苦心人天不负,好歹着落了一只山鸡、两只野兔。司无邪便顺道采些山姜、甘草、黄芪之类,一应在山泉里洗剥干净,放在篮子里带上山。
这回取道直进,比才上来时自是省却不少耽搁,不一时鸳鸯庙便残梁在望了。
司无邪当先走近。楹柱上仍是一副残联。司无邪回想前事,只当是见鬼。先前给孙思思就此嘲弄两句,这时便不肯输了势,当先跨进门去。
“咦?”司无邪才进去便觉有异,地下厚厚的浮灰上脚步杂乱,比跟李爷来时要多得多。再看香炉里,却还插着三支香杆子。
“等会子,这下真有鬼了!”连忙放下孙若天,拦住姐弟二人,孤身一人便望里进。
小心翼翼地逡巡一遍,半点人影也无,只好挠着头回来,引他姐弟二人进庙。
“你才是做甚么来?”孙思思问道。
司无邪一面扫开浮灰,清出一块干净地面,一面应道:“这庙平日除了我没人来的,这里却凭空多出许多脚印,我好奇罢了。”
孙思思笑道:“你又怕了对不对?放宽心罢,我听人说,鬼落地是没有脚印的。你瞧那香,没准是哪对夫妻烧香还愿来的罢。这里不是叫鸳鸯庙么。”说着,举步四下里打量起来。
目之所及,先便看见当中神坛上两尊神像,一男一女执手相望。那男人丰神俊朗,逸兴遄飞,一头银发不束不簪,迎风飞向脑后,甚是洒脱;女人却姿容平平,只是一对眸子似含慈似含悲又似欢喜,明明是望着那男人,却好似正正地望着自己。
“这两尊神像雕的是谁,可真神活了。”孙思思不禁赞道。她是富贵出身,对这些自有不凡的鉴赏力。
司无邪懒懒地答道:“不认识。男的兴许是白头翁罢,女的自是他妻子黑头媪。”说着说,自己先警觉了,上前站定细望望,喃喃地道:“鬼叔叔说他是甚么白······白狼王!对,白狼王!你听过白狼王么?”
孙思思茫然摇头,示意不知。
司无邪废然道:“那便是了!我真见鬼了!”走回去,自去打理吃食。那些药草都是些开胃健脾、除乏解累的药用,在他手里,茎、叶、根、实各取所需,一应填在山鸡野兔的肚子里,担在架子上烧烤。他做这些事本就熟络,不一时,混着草药的肉香便在殿上飘散开来,惹人垂涎。
孙思思帮不上手,自在一旁观览大殿,闻见肉香扑鼻,直是没口子称赞。
司无邪笑道:“这些事我自小便会,这山里野物本来少,我都吃了无数个圈子下来啦。你两个少爷小姐走没会子路,饿了乏了,便煮个粥给你也是香的。你先自个玩罢,这庙里的掌故我也不熟。”
这时,却听孙思思欣喜地叫道:“这里有个签筒哩!”不待司无邪说话便冲到案前,把那竹木签筒捧了下来,欢欢喜喜地来到神像前,敛衽便要跪倒。
司无邪连忙出声叫住,说道:“这签筒里没好签的,好签都教我取完了。”
孙思思气结道:“哪有你这样做的!一个人取一支便够了,你取恁多做甚么!”
司无邪干笑道:“我是来一回求一回,遇见下签便重新摇······嘿嘿,那里面如今连个中签也没有哩。”
孙思思气苦不已,手上抽取一支,果然写着“下下签”三个字,另有个数字“一三”对应着签辞。孙思思见了,便把签筒一摔,鼓着嘴直跺脚。
司无邪面色讪讪,不好搭话,便只鼓弄起柴火来。
孙思思跺了一阵脚,没处泄气,又不想往司无邪处去,只得踱着碎步在殿里逡巡。这时望见殿角一方墙上疏疏落落地挂着几张签纸,便走近去看。
看规格,那墙上原本签纸不少,如今只剩得几张,还是缺残了的,纸上颜色也都褪了。孙思思想着不防瞧瞧看,便把那“一三”的签辞先找来看了。
只见那签文纸张残损,也不知具体是缺损几句,剩下的读来是:
人间妃子画中仙,云飞烟锁有谁怜?本是掌珠堂前玉,一朝沦落火中煎。缘浅情深兄弟死,烛残泪尽故侣失。纵是金摇银步辇,依旧空闺独自眠。秋来雁落长风里,奈何人厌奈何天。质本青莲云水根,哪堪污淖强逼人。菩提心死佛闭眼,自此乌魔鬼上身。朝堂倾覆家园破,四海皆生祸殃人。
“真狠!”孙思思读罢咂舌道。却浑没往心里去,读过便忘。
再看下首一张标示着“二八”的,读来却是:
夭桃退避百花媸,有梨如雪纵天资。岫里云深山河险,明月无心生此时。檐前珠雨秋寒重,铃语遥遥梦可期。可怜风起千帆举,一日蓬飞九万里。燕去梁空苔藓生,他乡自有不归人。
下面缺损的更多。
“这人也惨!”孙思思心道。
再看下面一张标着“三九”的,更是不堪,大半都吹落散尽,只余下两句来,道是:
巾帼本无恨,只为爱狼心。
“所爱非人,遇着狼心狗肺的啦。”孙思思摇头轻叹。
目光游移,一路看下来竟没一个好下梢的。纸上凡是女子,克夫丧子、异国蒙难、遗祸天下,无所不有;若是男子,则妻死沦落、以身殉道、出家为僧,无所不包。读来当真惨绝人寰。
孙思思看罢,心情抑郁,回头见到司无邪正拿烤好的山鸡逗弄弟弟,一股子无名火便烧起来,叫道:“小哥哥!这纸片你也拣好的摘么!尽留些惨绝的在上面!”
司无邪听见声大,心头猛一颤,陪着笑道:“摘来识字用······真识字用的!”见孙思思已走过来,怒目而视,舌根下一句“有时也权当擦屁股纸”硬是咽了回去。
孙思思闻言,想着他家里穷,想必真做了善用,心头便一软道:“小哥哥,你可真会拣,好签文全没了呢,剩下的教人瞧着心里苦。”
小女孩心思本淡,孙思思更是心中有苦不存根的,司无邪宽慰两句便自揭过茬来。
“小哥哥,给我烤一只成么?我瞧弟弟吃得香哩。”孙思思这时揉着肚子,不好意思地道。
“嗯。还有两只兔子,正好做一串烤罢,你一只我一只。”司无邪答应着,一面把草药填进野兔的肚子里去,拿木签子封口。接着取出随身小刀,在野兔身上割了许多口子来,另外拿些捣好的药汁涂抹上去,这才“噗噗”两声穿了,架上去烤。
孙思思见那两只野兔并排在一串上,“你一只我一只”,没来由竟红了脸。
“思思小姐······”
“叫我思思罢!小哥哥,你要长志气,不要想着给人做奴才,知道么?”孙思思抢着道。
“我晓得。思思,你上山都拜神佛么?你还这样小,求甚么呢?”
“求好多呢!求家里人平安,求弟弟幸福,求自己······嘿,不跟你说!”
司无邪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来这鸳鸯庙无非求命理、姻缘,怎得你这样小便想这些事了?”
孙思思绯红脸道:“女孩子跟你们比么?出嫁得早哩。”说着取出块丝帕垫在地下,坐上去托腮道:“跟你说哦,好多女孩子十三岁便嫁人了,先前连丈夫甚么样都没见过哩,你说惨不惨?”
司无邪道:“真惨!思思,你这样美,爹娘给你定了人么?”
孙思思啐道:“油嘴滑舌!”脸上却愈加红艳,“爹娘不给我定,教我自己挑合意的人嫁。其实我自小给看得紧,真没见过几个男孩子哩。”
司无邪道:“怎样才算你合意的人呢?”
孙思思沉吟道:“呜,我想想······人要好,心要正,懂得疼我便行。要是能够有才学、有志气,自然是最好啦!不过这事儿也没个准,真要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也没法子想哩。”
司无邪笑道:“你要是王八,没人敢做绿豆;你要是绿豆,王八便死绝了。”
孙思思听罢,粉拳直挥上来,气道:“小哥哥你欺负我,说我找不着人么?”
司无邪躲躲闪闪,连连道:“哪里话来!我是瞧你长得仙子一般,怕凡间没人配得起你!”
“还是一般意思!”
“哎呦!嘿,疼啊······我给你做王八,成么?”司无邪脱口道。
一个说,一个听,两下里猛地便一静。孙若天吃着野鸡看着戏,忽然见他俩停了,呵呵傻笑道:“打呀!再打呀!干甚么停呀!”
司无邪讪讪地道:“你弟弟······真傻的么?”
······
吃过午饭,司无邪提议再去西山逛逛。孙若天有吃的便走,很容易哄住。孙思思也点头同意。午间一句话说来,午后的天气便热了许多,两个有心人都红着脸在走。一个前,一个后。前面的不搀不扶,后面的不言不语。三步里的空气给熬得似龟胶面筋,黏黏糊糊拉不断,扯远了还弹回来,总在这三步里煎熬。
走一程,司无邪便悔一程。这样慢刀子剐着人心,迟迟还死不了,着实辛苦难熬。望着前路,直是望一程,远一程,山高路远无尽头······
好容易打西山下来,孙思思便领着弟弟直望人堆里扎,司无邪也快步望家里去。分道时也没约甚么时候再见,好像全忘了自己是孙府新招的幕宾这茬事儿······
东西两村之间的小河沟上立着座板桥,司无邪站在上面,把眼回望了望,又抬头向山隙间的铁索桥看看,心中道:司无邪啊司无邪,你便是脚下这桥,人家却是山上那桥,甚或是天上那座桥,你怎得够得上?仙女下凡来陪你游戏一场,你还不知足么?还想着把她拴在凡间么?牛郎织女那是神话里的事,你当真信么?仙女终究是要回天上去,任是谁也留不住。即便留在凡间罢,那也是皇后妃子的命格,你却有皇帝命去匹配她么?配不起!配不起!那你还愁甚么?甘心做你的牛郎罢,兴许有别个瞎了眼的村姑掉下来呢······
摇着头,拖着步,一步步踩在心坎里,把心踏平了,蹂碎了,兴许能少点疼罢?
悲到极处便生怨,怨到极处复生悲。
“悲怨间便没个缺口么!”心中另一个声音道。
她见的男孩子少,兴许我还能成!哈哈,这世间任哪一样事都怕一个“比”字!没得比便没得挑!便是这话!
脸上才要笑,心里却先怒了:
司无邪啊司无邪,娘苦心教养你十年,便养成这等出息么!是个男子汉便不怕跟人抢老婆!你穷便怎得?输人家甚么来?人要好,你不成么?心要正,你不成么?懂得疼人,你不成么?论才学,十岁的人你输得谁,怕以后不长进么?那便学呀!讲志气,医国圣手不够高么,怕做不来么?那便学呀!学呀!有甚么学不来的!天底下甚么最大?梦想最大!还有甚么是梦想装不下的么!入你娘!
心里两个小人翻翻覆覆,直打到家门口来。终于此心胜彼心,彼此笑嘻嘻。司无邪脸上容光焕发,欢欢喜喜地迈步进来。
才要叫娘,眼光过处,火热的心猛地便直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