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事与愿违
看着陆陆续续从夜笙春宫跑出来的人,司马轩不停地指挥着,“快赶上前面的大部队!”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与陈到约定的一刻钟也转瞬而至。
司马轩紧了紧手中的长枪,这柄被守卫们遗弃在南门的枪,成为了他如今坚实可靠的伙伴。
尽管因场面过度混乱,司马轩没法仔细数清已经离开的人数,但还是大致地预估了一下。目前离开的,不足四百人。要知道,根据司马轩这段时间地了解,被夜笙春宫囚禁的百姓,不下八百人。依照目前的情况,这可是连半数人都不够啊。
离开吗?但是,还有一半的人被落下在夜笙春宫。经此一役,没有逃出去的人只会成为颍水军发泄的对象,就算侥幸得以不死,恐怕遭受的苦难会比之前更甚。只有一半的人获救,这场“战役”算是胜利了吗?一只手把部分人从深渊里拉出来,另一只手把部分人推下更深的深渊吗?
留下吗?再过一段时间,粮仓的火势被扑灭,颍水军就会逐渐组织起有序的战力,来追击逃跑的人们。自己再在这里多待一会,成功逃离的几率就越小。要知道,最先头的大部队已经离开了整整一刻钟,再过多一段时间,恐怕自己也没把握再追上去了。而且,司马轩向陈到隐瞒了一件事。他的体力是目前这些人里最好的,此话不假,但是,之前与杜老二战斗留下的伤一直没有痊愈。甚至跑起来也能感觉到一丝撕裂的疼痛。最重要的是,如今只剩自己一个,又还能救多少人出来呢?
行动前,司马轩考虑过了许多可能发生的情况,并一一作出了对策。眼下的情况,司马轩同样考虑过,只是他没有办法处理。而夜笙春宫的人们,以及颍阳的百姓们,对生活自由的强烈渴望不断地推动着他前进。所以,明明预料到了这眼下可能发生的情况,司马轩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奇迹上。
如今,奇迹没有发生。
被囚禁在夜笙春宫的劳役侍女们,本就身体孱弱,再加上这宫殿里的守卫也并非全部都失去行动力。能有半数人逃跑,也是万幸了。
只不过摆在司马轩眼前的选项,让他无法抉择。一边是自己犯下的“错”,一边是对活下来这最原始的渴望。要知道,尽管司马轩有如此的魄力与胆识策划这次解放夜笙春宫的行动,但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遇上两难的境地,他也会犹豫,踌躇不定。
时间不声不响地又流逝了一些,从宫里逃出来的人渐渐变得稀少。“不能再犹豫了。”司马轩用左手握紧了胸前的指环,这是爹娘留下来的,他们愿意我成为怎样的人呢?
另一只指环,送给了霜儿,我们一起约定过的吧?如今,她过得怎样呢?
一时间,司马轩焦虑浮躁的心,平静了下来,仿佛是指环赐予了他勇气一般。
司马轩提起手中的长枪,往夜笙春宫跑去。不管能把多少人救出来,如果就这么逃跑了,日后的我一定会后悔吧!
不能逃,就算要离开,也必须再看看是否有我能做的!
还没跑开多远,司马轩就看到一个倒地的男人。在火光的照耀下,依稀能看得到模样。司马轩记不起这个人的名字,只记得好像是平时在兵库房搬运的杂役。
司马轩急急忙忙跑到他的身旁蹲下,“这位大哥,能站起来吗?”说完,就想要把这个男人搀扶起来。
男人拍了拍司马轩的手,“不用了,我的腿被刺中了,跑不掉了。”
司马轩这时才看向男人的小腿,猩红一片。
“这是?”
男人眼里满是不甘,“那群士兵,看着没法阻拦我们离开,但凡见到逃跑的人,就是拿起手中的武器无差别攻击。”
司马轩咬紧自己的嘴唇,心中满是愤怒。“那我背你出去!”
男人再次把司马轩的手推开了,“背着我,两个人都跑不掉,你快走吧。”
男人很想活下去,忍辱负重这些年,不就是为了今天能逃出去与家人团聚吗?他痛恨这禽兽不如的颍水军,痛恨这无法无天的当权者,痛恨生在这战乱时代。只是,如今努力尝试了,还是没能逃出这牢笼,心里倒也是异常宁静。如果一直战战兢兢,缩头缩尾,甘愿在这夜笙春宫当牲畜,他更愿意接受如今的结果。
司马轩心里也知道,背着这个男人,大家都没法离开了。只是,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抛下眼前负伤的人。“都怪我,是我害的。”
男人忍着疼痛,尽力给出一个微笑,“小兄弟,不要自责。你做的很棒,虽然这自由很短暂,但至少我还是触碰到了。我的父母还在外面,麻烦你替我感谢他们养我育我,以后让他们好好替我活着。”
司马轩用力点了点头,“我一定转告。”
“快走吧,你可是肩负着我托给你的重任呢,必须要活着啊。”男人把司马轩推开。
司马轩站了起来,“我答应你。”说罢,继续往宫内跑去。
一路上,司马轩遇到了不少类似的情况。他们都已经没有了离开的希望,纷纷委托司马轩把话带给自己的亲人。而司马轩都一一把他们的话,刻在心里。既然没法把他们带出去,那至少把他们的精神流传下去吧。
越是往里跑,场景愈发的悲壮。
主宫殿附近,足足躺着三十多个已经失去了生命的人。之前所看到的,大多数是尚有一息的人。如今,一片生机全无的尸体出现在眼前,饶是心智再坚定,司马轩也是痛心不已。明明知道有半数人还留在这宫里,这种情况也应该是预料之内,但是看在眼里的时候,还是十分彷徨。
司马轩感到害怕,无助,后悔。
害怕的是,会有更多的人因自己的决定而死去,也害怕自己成为其中一个人。
无助的是,在当下,司马轩找不到可以依赖的人,只能依靠自己。
后悔的是,自己太过于自以为是,以为真的能拯救这夜笙春宫的人们。
司马轩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跌跌撞撞跑进了主宫殿。
曾经富丽堂皇的主宫殿,此刻也显得格外凌乱。满地洒落的酒杯与残羹,似乎在述说前不久的欢乐祥和。
原本昏迷倒地的将领商贾,以及士兵们早已被抬出了宫殿,至于安放在何处,司马轩并不知道。如今映入眼帘的,只有几具身穿奢华服饰的男子尸体,以及十几具侍女模样的女性尸体。就算没有人告诉司马轩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实在不难猜测。
司马轩没想太多,他此刻正盯着主席位子上的女人。女人手里握着一柄奢华的宝剑,一手捂着早已被血染红的腹部。倒在她身旁的正是颍水军首领,李哀。李哀的脖子被割开一道长长的伤痕,其中溢出的血洒满了一地。
显然,女人趁着李哀昏迷过去,用李哀的宝剑,断送了他的生机。而后,女人亦被赶来的士兵刺了重伤,眼看已无生存下去的可能,便任由她在此处自生自灭。
司马轩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穆姐姐!”
被囚禁在夜笙春宫的人多达八百以上,司马轩根本没办法在短短二十天里与每一个人都联系上。所以,他一般都是与特定的几个人联系,让他们帮忙与其他人沟通。其中,或是方便传达信息的人,或是对夜笙春宫十分熟悉的人,或是在大伙中声望较高的人。而眼前的这个被司马轩称呼为“穆姐姐”的人,便是其中一个。而且,对于司马轩来说,也是十分特别的一个人。
“穆姐姐”的全名叫做穆沁,是最早一批被抓来夜笙春宫的人。而且因为长相秀丽,深得李哀的宠爱,所受的苦难也相对其他姐妹们较少。因为,她是专属于李哀的私人物品,不容其他人染指。
但是,她痛恨李哀,痛恨这个让她与家人分隔两地的人,痛恨这个嘴上说着宠爱她实际眼里只有情欲的禽兽。
终于,她等到了,一个翩翩少年像是脚踏光芒一样出现在她暗淡无光的生活中。
第一次见到司马轩的时候,穆沁就知道,这位少年不属于夜笙春宫。他没有行尸走肉般的浑浊眼神,反而漆黑明亮,沁人心脾。再后来,司马轩告知了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以及希望穆沁相助。第一时间,穆沁觉得这个少年想法太过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只是听完他的计划,以及看到他那坚定不移的目光,她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因为对于夜笙春宫的熟悉,加上常伴在李哀身旁,对颍水军的了解也是其他人所比不上的。渐渐地,司马轩来找她商量计划的次数就多了。而穆沁,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起初,她偶尔也会劝司马轩放弃,让他赶紧离开这里。只是,看着司马轩如此努力,为了他们这些毫不相干的人甘愿冒如此大的险,她也就不多劝了。她只希望,司马轩的计划能够成功,以及,他能安然无恙。
对于司马轩而言,在这偌大的夜笙春宫,甚至于在这世上,他几乎没有朋友。而穆沁给他的感觉十分亲近,像是朋友,又像是长辈。在这些天里,她会提供建议来完善自己的计划,她会偶尔给自己开个玩笑,减轻一下压力。虽然,跟司马轩直接联系的人不算很少,但是司马轩觉得穆沁是特别的。不仅仅因为穆沁长得好看,而是因为,其他人对待司马轩的态度是感激,穆沁却在感激中夹杂着关怀。
看着重伤的穆沁,司马轩急急忙忙地跑过去,一下子跪坐在穆沁的前面。“穆姐姐,没事的。”司马轩看了看穆沁的腹部,以及早已被鲜血染红的手,“我带你赶紧离开这里,找个大夫,能治好的。”
穆沁望着紧张得不断颤抖的司马轩,温柔地笑着,“傻孩子。”只是话没说完,嘴里便吐出一口鲜血,“咳,我是不行了。你快走吧。”
其实,司马轩知道穆沁的伤势很重,只是他不愿意去面对。那些惨死在外面的人,都是因为相信着自己能带他们出去,才不惜一切反抗。而我呢?辜负了他们的信任,现在就连穆姐姐都要因我而死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司马轩嘴里不停地呢喃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是滑过脸庞,一滴滴地落在穆沁的身上,最终与鲜血交融在了一起。“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自以为是地想要救你们出去,你们就不会死。一切都是因为我。”不堪重负的司马轩,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了累积已久的自责。
穆沁抬起原本捂住腹部伤口的手,轻轻地落在司马轩的脸庞,“不要哭,你可是大丈夫啊。也不要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人会责怪你的。”此时,比腹部伤口更疼的,是穆沁的心疼。她心疼着眼前这位不停自责的少年,他此刻正背负着他这个年纪不应有的重担吧。而自己,没法再帮他分担了。
从被囚禁在夜笙春宫的第一天起,穆沁就被李哀玷污了。她的生活也从此暗淡无光,过着的每一天都如同行尸走肉,生不如死。她以为,这辈子就会在这牢笼中度过余生,失去了希望的她,心也跟着死了。直到,司马轩的出现。
穆沁喜欢上了司马轩,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也不是司马轩认为的姐弟之情,而是男女间最单纯的钟情。尽管,穆沁比司马轩年长了十岁,但是她从来都不仅仅把司马轩当作一个小孩子。只是,自己并非自由身,再加上被李哀玷污了,穆沁知道自己配不上司马轩。她也从来没有流露出这种感情,既然司马轩把她当作姐姐,她也很乐意去扮演这个角色。
“长风,站起来。咳,咳,咳。”穆沁忍不住又吐出了几口血,“擦干眼泪,你的任务不是还没完吗?不能半途而废啊。我,会保佑你的。”说完,穆沁眼里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不,穆姐姐,我想要你好好地活着。我不要你死啊!”司马轩摇着头。
穆沁轻轻地擦拭着司马轩脸上被自己沾上的血迹,只是怎么都擦拭不干净。
“以后,你的路上会遇到很多很多待你好的人。他们会陪着你,走你想走的路,去你想去的地方。”
“穆姐姐,我希望你也能陪着我啊。”
因为失血过多,穆沁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想要多看看眼前的司马轩,把他俊秀的面容刻在心上。这样,下辈子她还能记住他。她不奢求,他会喜欢上自己,因为他值得拥有更好的姑娘,更美的爱情。她只希冀着,能伴他左右,哪怕作为犬马。
“长风,要活下去啊。”终于,穆沁花光了最后的力气,眼睛也缓缓地闭上了。留在司马轩脸庞的手,如同凋谢的花瓣,垂垂滑落。
司马轩一下抓住了穆沁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只是,泪水更是如雨般倾泻而下。
我不要这样啊!为什么每个人都会离我而去啊?我只想大家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明明只是这么卑微的愿望,为什么总是要一次又一次地来摧毁?
面对着穆沁的死去,司马轩心如刀割。
自幼,司马轩就没有见过爹娘。所有的关爱,都来自师父、大哥二哥。他们给予了司马轩足够多的父爱,以及兄长的爱护。所以,司马轩从未觉得自己是不幸的。
而穆沁给自己的关爱却如同娘亲或是姐姐一般温柔的关爱与呵护,尽管相识时间不长,司马轩亦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在无意中,司马轩早已把穆沁当作家人了。
而残酷的现实,再次把他的家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