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大家浪子,休矣!
几日后的北国都城,都在流传着这样一个话本:昨个儿门庭若市,半夕冷落鞍马,问是那家儿郎,叹息大家浪子。
“魅郎君,今日又来寻安儿了?”
“香姨,男人嘛,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别香居门口,魅影红着一张脸,左摇右摆地搂着香姨,满嘴酒气全数吐在那穿着典雅的女人身上。
“吁,要女人你们千钰坊可有的是,何须舍近求远呢?”香姨撇嘴,话里多少有些酸味,毕竟千钰坊出来的女子,不是名媛就是名妓。后台强大,赚得不少,所谓同行相忌,惹人嫉妒也是正常。
“这您就外行了,俗话说家花哪有野花来的香醇,肉还是嫩的鲜!”魅影离开香姨,转过头继续朝别香居里寻找安儿,无奈身体摇晃,倒撞见了一熟人,“当心!”乔玄扶起魅影,手上抱着琴,似刚演奏完的模样。
“不曾想乔兄也来此地消遣。”
“不是,受友人之托在此摆琴献艺!”二人寒暄毕,外边儿就爆出一阵响动。两人不约而同地将脖子向外延展了一瞬,无奈,热闹没看见,倒是先闻到了一股令人作恶的味道。魅影的酒意大概已经醒了一半。“这是何人?”外面的人群终是因为受不了这味道各自散开了。香姨皱了皱眉,向外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架着那浑身恶臭的男人哐当一声甩在街上!
“哟,这不是咱们的萧大家吗?”
“我瞧瞧,嘿,还真是啊!”
“啧啧啧——”
就算顶着一身臭味,还是有人认出了萧白。乔玄扶着魅影,一双重瞳子忽而一闪,该说这是他罪有应得还是什么呢?“不是被驱逐了吗?怎的又回来了!”魅影想着,莫不是这厮违抗王命,半路出逃了?“早晚都是要走的,又何必留恋呢?”乔玄的话,让人辩不清是回答魅影,还是提醒萧白。
“魅兄,先回去罢!”乔玄扶着魅影,往千钰坊走去。
在北国,有一种琴技叫做“借弦”,顾名思义,就是借助外弦与本琴和鸣,以提高琴弦的音准。而当政客与琴师相遇,琴师借的即是弦,政客借的则是“弦外之音”。很显然,管东倾的确是一位了不得的政客,懂得自己的需要和禁忌,并适时铲除,这或许就是他多年来悟道参禅的成果!
“只能说这个萧白太背,偏巧赶上王上的胃口,只是可惜了景芜,那一刀下去,怕是回天无力了!”露姬一袭粉荷轻衫半靠在长廊的玉柱上,手里握着一盒酥饼感伤。对此,千钰倒是一脸无所谓,“既做了选择,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觉悟,你现在除了感伤,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一切,看命数吧!”如今,这边的事也算告一段落了,她也是时候出发了。
“阿露,过会儿我得去行香门一趟,一去可能月余,安排丫丫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几天前,她设法将辛玉殿的丫丫偷龙转凤给顺了出来,一来是为了帮景芜,二来是为了还丫丫的恩情,只希望,她能在这里过得好些。
“放心,只要坊主大人别克扣我饭食就行!”民以食为天,看来我们的阿露深得其精髓。“一会儿魅影回来跟他跟他说一声,最近,梵阿宫那边貌似不太平!”自己这一趟出去,也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待千钰前脚刚走,乔玄他们后脚就到了。露姬道明了事情原委,也先行安排其他事情了。剩下乔玄一闲人,独自待在琴阁来回踱步。人生何其苦短,为什么别人都有事做,而自己却只能待在这小小的琴阁里虚掷光阴?不,他要出去,虽然去外面也不见得有什么正经事。“走吧!”背上木琴,挂上笑容,出门!
夜晚,千钰独自一人骑马行至关岭,披星戴月,不知疲倦。“驾——”
其实,千钰本身并没有赶夜路的习惯,因为她眼睛不是很好,白天视物很模糊,好在夜晚视物却出奇地清楚,再加上自己这路盲的恶习,赶夜路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但,这对马儿来说就不一定了。才走到一个岔路口,那马儿就立在原地打转死也不肯往前走一步。“好马儿,今夜咱就在这露个营!”
树林间传来了各类虫鸣的声音,偶尔山风吹过,惹得周围高高矮矮的树木跟着摇摆,千钰扫视了一下周围,最后走到一棵树下准备小憩。不曾想,身子还没站稳,脖子就被一绳子往后猛拽过去,千钰想要出掌打开那人,不料反手一抓拉开了马缰绳,马受了惊吓直接钻入了林中,而那人还是像发了疯似的拽着绳索。
“混蛋——”倏然间,千钰一个移形换影闪至那人身后,然后拔出腰间的小木牌预备封其喉,结果手到颈处竟停了下来。“萧白!”千钰不禁冷笑,所谓因果循环,指的就是如此?她不过是帮了他女儿一把而已,没想到这么快老子就来讨债了呀!将木牌搁下,手指迅速点了萧白的睡穴,眸色也瞬间阴冷了下来,“既看够了,便现身吧!”
方才倒是没注意,她身后的那片林子,好似惊起了无数飞鸟呢!
“实在抱歉,但在下并非故意偷听!”熟悉的声线自林间传来,乔玄一袭玄衣,背着木琴,从斜坡上慢慢滑了下来,模样甚是小心,脚步站稳,还不忘回千钰一个笑容。“我是跟着那老人家来的,他从城里一路疯疯癫癫地跑了出来,刚好在下要去拜访一琴友,就跟着他一道来了这里!”千钰瞥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收起防备,然后继续靠在树边休息!
现在,马也没有了,明天只能徒步或者……
至于乔玄,战斗力为零,随他吧!
“昨个儿门庭若市,半夕冷落鞍马,问是那家儿郎,叹息大家浪子。哈哈哈……王上卸磨杀驴,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了!”一大早,千钰便被这一浪高过一浪的尖音给强行震醒,手胡乱摩擦间抓到了一件玄衣,还有旁边新鲜的竹筒,朦胧间,一枚丝帕业已悄悄递了过来。“擦擦吧,脸都睡出树痕了!”
“谢了!”面对乔玄的悉心体贴,千钰想着昨日她对人家那态度,如今再看他那张普通但不失笑容的脸,人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失了应有的风度!“哈哈哈……他卸磨杀驴,你们晓得吗?他……”“吵死了!”说着,千钰捡起一枚小石子顺手便打了过去,正中哑穴。
“乔玄,你拜访的琴友为何人,或许我可以顺路捎你一程!”既然错了,那就用行动补偿吧!“嗯,他叫辛野子,是北国颇负盛名的琴师,此次前去是为了向他讨教琴艺。”乔玄笑着回答。千钰也跟着点了点头,不错,若要去寻辛野子,他们的确同路。
“一起吧,正好我要去办点事!”
“求之不得!”
只不过,这个萧白——千钰再次皱了皱眉,而后走到他身边,随手一点,他又能开口说话了。“好你个卸磨杀驴的管……”
“够了!”千钰低吼一声,一个眼神给他瞪了回去,“听着,萧白,我管你是真疯还是装疯,明白还是糊涂,最好记清楚了。今日你所受的一切,都是你的命!”
千钰本不想在这与他多费口舌,但一想到景芜那悲凉的面孔,不知何故,心里总是憋着一股气,不吐不快!纵然她的生命里,景芜一行不过是她千钰的一单生意,做完这一单很快便会有下一单。但,她终究不是随风飘摇的草木,亦没办法客观地作壁上观,若能让这个顽固不化的大家浪子稍微回一下头,拾起他的冷漠,也不枉费那个女孩儿的希冀。乔玄捡起树旁的玄衣,轻轻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而后披上衣服站到千钰身后看着她的侧脸想道!
“他……他……不要我了,终归老了,惹人嫌了!”萧白颤抖着沾满泥土的双手,身子蜷缩在地上,破皮的嘴唇一直在控诉,声音是何等的悲莫悲兮。千钰的喉头一阵哽咽,到现在,他心心念念的还是他的忠君爱国!倘若当初,他能将这一份忠君之情分哪怕仅仅一丝给景芜,他的女儿,今日,他们何至于弄到两败俱伤?千钰将脸转过去,不由分说一把搂住乔玄的腰身,足尖一点飞出十里开外。
而躺在地上的萧白,依旧这样蜷缩着,深陷泥泞般地委屈着。
“其实,孝与不孝,亲或不亲,从古至今,很难分清的!”耳边呼啸而过的尽是微冷的晨风,周围的天光山色也跟着她的步伐一直在眼前流逝,乔玄的手横在千钰的肩上,以便减轻自身重量。“很多时候,人都是习惯地看重自己所在意的,而主动忽视那些可有可无的。好比那老人家,他本身并没有错,只是他的重点始终都不在我们所期冀的那个上罢了!”不知道她又没有在听,但愿她在听吧!像这样御风而行许久,千钰的神色终于有些动容,因为,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岔路口,千钰再次将乔玄的腰身锁紧,慢慢地,二人的脚步终于接触地面。
“从这里进去二三里,大概便能到辛野子的故居,你拜访完之后便自行回到千钰坊罢!”千钰的手忽地离开乔玄的腰间,然后从自己腰间掏出一枚蓝色竹筒递到乔玄跟前,“深山老林的可能会路障,有这个你会方便些!”乔玄接过竹筒,一双重瞳子盯着千钰转了转,千钰却不给乔玄打量的机会,待他接过竹筒,眼前的人早已不见身影。
“呵,缘是路障!”记得那晚他们走出郊外,她手中也是这样的竹筒,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果然深山老林,但,路障的是谁呢?一眨眼,已经是快要吃午饭的时候了,千钰独自一人穿行在阡陌小道间,手里把玩着木牌,额头上渗出了些微的汗水,不知道这个时候露姬有没有偷吃啊!抹了一把汗水,千钰走到一歪脖树下用手撑着脑袋。照自己的记忆,这里应该有青石台阶的啊,怎么看上去……
某人将脖子扭了又扭,眼睛都快要盯沟里去了,愣是没盯出青石台阶来!
“不对啊,关外有岔道,往右直行半里,右转阡陌路过四五人家,见一槐树,入门即可!”啪啪几下,千钰现在怀疑这棵歪脖树是不是槐树,还有对面的人家村落,貌似也不像是四五家的样子呢!于是,某人就这样低头在那歪脖树下来回踱步,直到——
“砰——嚓——”
“嘶——当心些!”
“哈哈,今日着实不宜外出啊!这位小友可还好?”千钰捂着金星繁冒的额头,右手堪堪借着背后挺拔的身型稳住躯体,然后连忙摆手,“实在对不住您老人家,刚刚没看路!”虽然看不清身前身后人,但现在这个时候,先道歉示好总是没错的!还有,自己的脚在方才好像是被什么又硬又软的东西给咯到了,好不舒服!
“呵呵,辛老莫介怀,子钰只是路障了而已。”
“你怎么——”千钰方才要开口,只见身后的乔玄忽然放开自己,而后低头含笑,再将那蓝色小竹筒轻轻别在千钰腰间,“深山老林的,会路障!”话语不急不缓,听不出好坏,却叫千钰顿时眼神漂移,老者背手流连。看到千钰时,乔玄的心是怎样的芳莲溅起与从容心安呢?原本打算跟上她的步伐将竹筒还给她,却又担心她起疑;如今倒好,不用担心她被野兽啃了!
“咳咳,阁下即是辛野子?”千钰回神立马给老人揖了一礼。
“诚然,比头上的包还真嘞!”辛老两手一甩,那宽大的麻制袖袍蹭了千钰一脸,嘴边挂着和乔玄一模一样的笑容,只不过,老人的比较滑稽,他的更显生硬。“既来到舍下,便请小友与子玄一道吃杯清茶罢,殊途同归,也是缘分,难得结缘,走吧!”
说完,辛老独自一人走在前面引路,千钰与乔玄默默地跟在身后没有说话。
殊途同归?或许现在,千钰真的无法入木三分的领略其中的意味,只当它是一阵清风刮过耳畔。后当她再次忆起这里的一切,她才发现,那一天大地的体温是怎样的热火,那一股清风往哪边吹,那一个人朝哪里眷恋……
但此时,眷恋她的人,还不止一个。
如千钰方才所言,背离此地一座山的距离有一歪脖子槐树,周围布满野草鲜花,树上悬挂一经日晒雨淋的木牌,拖着它的红绳颜色业已折射出红的发黑的色彩。只要手往下一拉,立时便有九十九台青阶自鲜花野菜间闪现。要说这机关设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话,可能机关大师有点走心亦或是他们自己得罪了人家也未可知;至于这99台青阶,原先听他们老门主说这是为了讳“盈亏”之说,但也可能修葺时经费不足,他老人家又不好言说,只好以此为借口。
“宫主,俗话说的好,时间就是金钱,整整两个时辰,您知道我们浪费了多少钱么?”
“老大此言即是!再说我们本来就穷!”
“老二有所不知,今日去市集帮宫主雇轿子已经花了三玉五贝,置办行头花了两玉,做了个装束五十贝,种种算下来,我们已经透支了!”
“老三啊,咱宫内的流动银钱可就只有十玉,看来我们又要去乞讨了!”
迦南沉香木门前,魅影用兵器抵着地面,门内的人皆是一袭月华长衫,且个个俊美不凡。整整两个时辰,他就像在看珍稀物种一般,好奇的眼睛一直未曾离开,“十八掌乐使”如今只来了四个,看来他们真的是“经费不足”了,“贫穷”或许不是穷人的话题,也是他们梵阿宫一生的话题呐!
“魅掌史,莫不是你们门主又路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