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河洛无处不飞花,胭脂红雨春柳斜 四
又有刘禹锡书牡丹诗曰: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
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话说陆扬二人随着祝红鱼一同跃出了琼玉苑,便听得街上一阵叫嚷声,又卖零嘴的伙夫高声叫道:“四月洛阳牡丹盛来——牡丹仙子下凡咯!”
又有人道:“艳绝河洛的祝红鱼下凡来咯!”
“难求的好因缘!千年难得一见哟——”
一时,卖药的药店伙计、打铁的魁梧汉子、手摇纸扇的纨绔公子、挑着扁担的伙夫、马车中安坐着的官绅、吃着糖葫芦的小儿、茶铺中呷茶的老爷爷,全都推肩搡背、一哄而上。各个铺子中闲坐的人们鱼贯而出,都想一睹“仙子”的尊容,本是车水马龙的洛阳城,此时更像是蜂蝶簇拥那一朵绽得正盛的大红牡丹,瓷碎声、马嘶声、叫喊声、呼啸声此起彼伏,仿佛爆油锅里的姜蒜一般跳动在胜春四月的牡丹城内。祝红鱼忙撕了一块纱下来,遮了脸,向一道逼仄的小巷中飘去。陆扬二人随即跟上了来,只见祝红鱼微微气喘着,脸颊如粉嫩的牡丹花瓣一般晕红,丹凤眸子中却闪耀着兴奋的光泽,娇笑道:“原来外头的世界,那么热闹呢!”
陆扬、旃檀相顾无言,唯有苦笑而已。
……
“那时的白忘川啊,才刚过了弱冠之年,从不知何处学来的剑气功夫,少年侠客,意气风发,然而脸上始终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独行侠客,孤身闯荡。多少江湖门派想来招揽,又有多少侠客同他结下了大大小小的梁子,但是怎奈其剑气功夫实在太厉害,虽有多次涉险,倒也平安无事,直到有次,因为他性情刚直而冷淡,杀了几位苗疆人,得罪了千里一毒“噬毒门”,白忘川只身一人前去应战,斩尽噬毒门三大毒长老七位毒侍,自己却身中了那‘七星韶花毒’,眼看就是要不活了……”
祝红鱼匆匆换了一身陆扬的装束,打扮得像个妖冶轻浮的公子哥儿,却还戴着面纱,坐在一方茶铺中,正同陆扬二人谈论些白忘川的旧事。红鱼叹道:“谁知这该天杀的因缘竟是如此……我姐姐名字便是祝明珠,明珠姑娘,时年方才二八,却已是这河洛一带出了名的玉牡丹骨朵儿,不仅人长得仙女般的好看,在占星、拈蓍、列卦、行医亦有所造诣。只是家父严令姐姐足不出户,将她囿在了小小祝府之中,她整日里无聊,除了几个佣人,都见不到别的陌生男子,终日只是读读医书、观些玄法罢了。我父亲曾任赵宋国子祭酒,在这祝府内有一大片茂盛的牡丹花圃。说那白忘川呢,自洛阳城郊被噬毒门设计陷害以后,撑着一股气儿,连滚带爬地,竟然误打误撞闯进了我家牡丹园子里头去了。”
“那时的白忘川啊,可别说有多狼狈了!”祝红鱼轻笑道,随即轻轻叹惋了一声,“可是我姐姐心肠太好了。白忘川披头跣足的,满身都是黑漆漆的血,衣服被刀剑划得不成样子,自己的剑也被斩断了——你也见过的,就是他常别在腰间的那柄断剑。白忘川进了我家园子里头,脑子里本就一团浆糊,再加上我家花圃道路极其错综复杂,渐渐就迷失在这一片牡丹花海中去了。白忘川跌跌撞撞了半天,终于爬不动了,瘫在地上,只是看到面前一片茂盛的白牡丹,红妆素裹,霎是好看,其间蜂蝶阵阵,凭风曼舞,如同那瑶台仙境一般。白忘川听得那花丛中有异动声,以为又有人要来害他,拿断剑拨开花来,厉声道:‘谁!要来便来吧!’可是,他却只在其间看见了一个惊惶的女孩子。”
陆扬揣测道:“那就是……”
祝红鱼叹道:“那就是我姐姐,明珠小姐了。我姐姐看他像个怪物一般,浑身是血的,脸色还发青,一看便是中了奇毒的,若不及早医治,再隔个几个时辰,怕那名震武林的‘弹铗剑歌’白忘川就没咯。白忘川此时已有些神志不清了,嘴中也不知在呢喃什么,一会儿说什么无耻小人,一步一杀的,一会儿却说什么身子污,仙子莫要触碰什么的。”祝红鱼抿嘴轻笑起来,“我姐姐面皮薄得很,嘻嘻,都不知道当时她脸红成什么样子了!”
“那……白忘川中的七星韶花毒,又如何去解呢?”旃檀奇道,“据我所知,这七星韶花毒,乃是用了七种不同的毒物,经了六六三十六天调制而成的。除非……有七七四十九种不同的药材,一天煎服一种,才能将病灶除去的。”
“旃檀公子果然博闻强识,”祝红鱼道,“是了,我姐姐可怜白忘川年纪轻轻便步履奈何桥上、忘川水前,便也不顾他满身血污,瞒着我父亲,将他勉强扶回了自己的闺房之中。闭月的海棠、玉龙雪山的白莲、蒹葭谷的无忧草、太行野地里百年的黄精……各种名贵药材都用上了,哪知最为珍贵的,却是那最后一服。那是我姐姐腕上滴的血。”
陆扬、旃檀俱是一惊,齐声道:“什么?”
祝红鱼道:“或许是两人相伴日久,渐渐生出感情了吧。闲暇时候,白忘川总会给姐姐讲些江湖上的趣事,姐姐也经常为白忘川坐卦占卜的。虽然好像结果都不是很明朗,白忘川倒也全信了。姐姐本从未碰过刀剑,在那第四十九天里,却毅然决然地划了自己的皓腕,取了半碗血下来。白忘川本来十分惶恐,坚决不服,姐姐难得用熏香迷了他,将血强灌了下去,这才将他的病根去除了。就连噬毒门自己都不知道,这七星韶花本是域外情花,混上处女贞洁的鲜血,不止能将脉络通畅、武功长进了,情根儿也由此深种了。”
“七七四十九天呢。都不是草木人儿,就算没有这情花,朝夕相处的,总也会有感情了吧。且别说白忘川,我姐姐那时仿佛也奇怪得很。”祝红鱼痴痴说道。
陆扬道:“果是妙不可言呐。但是……为何后来明珠小姐又被许配给当今太子赵瑞麟当侧妃了呢?他们不是都两情相悦的嘛。再说,那么多珍贵的药材,令尊也不知道忘川前辈的事儿,明珠小姐又是怎么准备的呢?”
祝红鱼看向旃檀,笑道:“还要感谢旃檀公子的师父龙城义贾杨前辈呢。也不知他怎么知道的,拿了许多药材给我父亲送了来,我父亲谢过之后,便搁置在仓库中了。也正好,白忘川要服的药,拼拼凑凑的,倒还都齐整了。”
旃檀笑道:“师父被誉为龙城义贾,耳路四通八达,又以道义为先,旁人有难,自然不会袖手旁观。”陆扬却总觉得有些奇怪。
祝红鱼道:“当时杨前辈确实也帮了白忘川许多的。后来,白忘川见病痛去了,一个大男人的,也不好再呆在姐姐闺房里,便又出去闯荡了。只是每隔十天,总会回来见见我姐姐的,我也是那时候才认识的白忘川。那时候真真快活得很呐,就连白忘川每天死面孔的人,嘴上都会挂着温柔的笑呢。那时候,姐姐真的好开心呐。我和姐姐关系好,白忘川也常偷偷接我们出祝府去,到别的地方去走走、去看看。我的占卜功夫是姐姐教我的,而我那一身粗浅武功,倒是白忘川指点的。渐渐的,相处久了,我便都知晓了白忘川和姐姐的事儿。”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父亲为了加官进爵,早就将我姐姐许配给了当今太子赵瑞麟了。父亲一直不说,就在四五年前吧,父亲忽然对姐姐说了这婚约,而且一算良辰吉日,下月便可完婚。我姐姐自然是宁死不从的,但是谁有抵得过呢。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是落魄侠客,要是你们是我父亲,又会怎么选择呢。再说,要是姐姐不去,我父亲犯得可是欺君的大罪啊。白忘川听了,气得一口牙都要给咬碎了,每次见面,都说想去宫中行刺当今皇帝,姐姐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终日里以泪洗面,却又不准让白忘川去,一来皇宫戒备森严,此行凶多吉少;二来,要是真的将皇上刺杀了,寻根溯源下去,总归是能查到的。那么,祝府这一大家子人又该怎么办呢?”
“这可恶的……赵宋狗!”旃檀咬牙道。
祝红鱼看了旃檀一眼,又说道:“后来,白忘川对我姐姐说,别在这里了,带着红鱼,我们一起走吧。姐姐却道,现在可是大宋盛世,又不会将她强掳了去的,难道这世间还没有王法了?呸!王法王法,不就是赵宋的法,姐姐怎么就这么看不开呢!在那个将女儿当作加官进爵筹的码的家中,又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呢?唉,我想,白忘川说我像我姐姐,便是在说我俩的那股子倔劲儿吧。”祝红鱼叹道,竟有些哽咽起来了。
“倔着倔着,终是有一天,姐姐忽然间就找不到了。父亲提的那良辰吉日,只是是个幌子罢了,赵宋那边又偷偷安排人手,早了几天,便将姐姐抢了过去。”
“白忘川见怎么都找不到姐姐,闺房里也找不见,去那牡丹花圃里也寻不见,平日里一起去的茶楼中也没有姐姐的身影,发狂了一般,持着那把断剑,一个人便杀进了大宋皇城府,将那数十名御前侍卫杀得片甲不留,惊了圣驾,忙出动高手壹拾伍名,这一战简直是……昏天黑地、血光四溅,那年的汴梁,满城都是血与牡丹呐。”
“有一剑,白忘川使了那弹铗剑诀,他便一剑直取赵瑞麟,然后……”祝红鱼忽地一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良久,她才缓缓睁开了眼,那一对明晃晃的眸子里,竟氤氲着些许水雾。“我姐姐便就这样上去,挡在了赵瑞麟面前。白忘川战久疲了,他见自己心爱之人命丧自己的忘川剑下,登时发了狂,长啸一声,一把剑如那白龙乱舞一般,一个霎那,抹了那壹拾伍位高手的脖子!后来他转头一看,又想取赵瑞麟的性命,却见那太子爷抱着明珠小姐的遗体泣不成声,一个恍惚,哈哈大笑了三声,声震寰宇,终是飞也似地出了皇城,不知所踪。”
“江湖上都说我姐姐对白忘川一点情义都没有,他们又懂什么!姐姐始终挂念着家中百余口人的性命,才帮赵瑞麟挡那一剑的啊……两个人见面都没有见过,又怎么会有情愫呢。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现在想来,我姐姐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归途了吧。就在汴梁血夜的前几天,我姐姐最后向白忘川说的一句话,竟然是托他将我照顾好了……”红鱼掩了面,梨花带雨一般,终于抽抽搭搭地落了泪。
“姑娘也不必过于伤怀了,昔人已逝,还是往前看吧。”陆扬安慰道。
“嗯。多谢公子了。”祝红鱼平静了一下心境,又缓缓说道:“汴梁血夜事后,天子震怒,将父亲革了职,祝府中的男女全卖为奴婢,后来还是赵瑞麟见我年纪尚小,仿佛也对姐姐有些感情的,便将我软禁到了琼玉苑中。哼,可真感谢他呢,将我一个女孩儿送到这个肮脏地方去!进琼玉苑那天,我用了白忘川教我的轻功法子,踩着飞花上了这顶楼,要是我的脚碰到哪怕一寸琼玉苑的土地,我……我便砍了它们去!”祝红鱼气恼道。
“杨前辈倒也好心,和白忘川说了我的处境,白忘川便像看我姐姐一般,每次都来看看我,说的无非也是和他走之类的话儿。但有姐姐的事儿在前,我又怎会去答应他呢。这一待,我便在琼玉苑待了三年,直到今日里见着二位公子,不想再在那小楼中闷气了,也随你们跑将出来,各处看看,也好气气白忘川。”红鱼调皮地撇了撇嘴,似是想象到了白忘川气急的样子,笑靥生花。
“人生便是无数的释然,从释然到超然的一个过程,最终才能寻到自己的那份小果然吧。”祝红鱼忽地收了笑,叹道,“白忘川总觉得当年的事情有蹊跷,要查明白了才肯罢休。而我呢,恨当然恨,三年下来,报仇的执念倒也淡了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