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无情戏子无情剑,怎奈多情误终身 三
“那年……”林湘竹渐渐回忆起了过往,“那年正月十五,我们戏班子受了汴京地方几位富贵人家的邀,择了这元宵佳节来汴京演上几出戏。那年元宵可真热闹呀……四处皆是火树银花,将那繁华汴梁映照得灯火通明,似是白昼一般。‘灯树千光照,花夜七枝开’,说的也该是如此了。戏班子见这汴梁热闹得紧,便商量着,演绎唐明皇同杨玉环的那一出‘贵妃醉酒’来。”
“那天我兴致也挺高,也禁不住高力士、裴力士的劝,饮了二两酒,也就如贵妃醉酒一般,呀呀作着戏。你道是那几样戏?且听奴家细细念来——”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林湘竹忽地一拈指,作将起戏来,其声便似那子规啼血、旅雁思归,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缈缈绕梁而三日不绝。旃檀的先祖,后唐的“戏子皇帝”李存勖有词《歌头·赏芳春》曰:
“赏芳春,暖风飘箔。莺啼绿树,轻烟笼晚阁。杏桃红,开繁萼。灵和殿,禁柳千行斜,金丝络。夏云多,奇峰如削。纨扇动微凉,轻绡薄。梅雨霁,火云烁。临水槛,永日逃烦暑,泛觥酌。
露华浓,冷高梧,凋万叶。一霎晚风,蝉声新雨歇。惜惜此光阴,如流水,东蓠菊残时,叹萧索。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不觉朱颜失却。好容光,旦旦须呼宾友,西园长宵,宴云谣,歌皓齿,且行乐。”
所云梨园盛景,莫不过于此。虽只是在青灯古庙之中,听闻河洛名伶林湘竹的一道曲儿,众人也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汴梁的元宵夜里,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有个风华绝代的名伶,凤冠霞帔,美艳不可方物,凭空飞天曼舞;台下众位豪奢贵人喝着彩儿,吩咐小厮献上了一盘又一盘的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只是那贵妃却始终饮着闷酒,等待着自己的唐明皇……
“谁知……”林湘竹缓缓说道,“待当这一段‘贵妃醉酒’唱罢了,那伙计擂了三番鼓,那唐明皇却怎么都出不来,我有些急了,只顾着自己转圈儿,台下的看客也齐刷刷喝了倒彩。那伙计慌乱得不行,待要擂那第四番鼓,他手中的鼓槌子忽然就给人夺了去。奴家……我,我原以为是有别的戏班子来捣乱呢,也顾不得作什么戏了,一招‘罗袜生尘’,便信手去捉那人来,没想到……就这样,撞到了他的胸口上。”
林湘竹说着说着,他那满面尘垢的苍白脸色上也渐渐染上几抹红晕来。他撩了撩额前的乱发,眸子如佛前的青灯般闪烁着,又轻声道:“那就是奴家的唐明皇呀,小丫头,他就是我的唐明皇。他就这样拿了一身行头,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他的小厮夺着鼓槌,‘咚咚’敲着。奴家酒量不胜,偏偏那时高兴,喝得有些头重脚轻的,一个不注意,差点跌倒了去。然后……然后他抱住了我,向我笑了笑,说道:‘爱妃,莫要贪杯了。’”
“就算再不喝酒了,见着了他的笑貌,那么好看的眉眼,奴家又哪会清醒呢。这盏淡酒,怕是要醉我一辈子了。”林湘竹叹道。
“他本是汴京有名的纨绔,后来又有些轻浮子弟胡诌风雅,排了什么‘河洛四艳’、‘汴梁十三少’之类的歪名称。红鱼姑娘便是那‘河洛四艳’中的首艳花魁呢。”林湘竹笑道。
祝红鱼红着脸嗔道:“那等不肖子弟乱说的东西,湘竹公子也莫要取笑了……再说,湘竹公子本是……男儿身,却排在所谓‘河洛四艳’中第三呢,还有心思来取笑人家!”
林湘竹娇笑道:“是男是女,好看就罢了,又有什么分别呢。我那唐明皇呐,便是梁王府中的小公爷,是那‘汴梁十三少’中首席的子康。”
“后来我才知道呀,子康平日里也只是喜欢看戏,可不像别的男子,一个个负心肮脏得很,吃喝嫖赌全沾染上了。他有多喜欢戏啊……走路要作把式,说话要捏腔调,侍奉丫鬟全要着戏装,每天梁王府里张灯结彩的,作着大大小小的戏儿。在他的眼中,无论是每天的一时一刻、一分一秒,全都在作着戏呢,大家都叫他戏痴子。有一次,梁王府中设宴,他作为梁王之子,竟然一身戏服装扮,咿咿呀呀地为宾客亲自作戏呢。你说这人,痴不痴,傻不傻呢!”
“后来呀,他见了我以后,就不那么喜欢看戏啦。”
林湘竹美目流转,低下头悄声道:“他……他喜欢看我了。”
“旁人也叫奴家戏痴子、戏傻子什么的。戏子无情,却又最为多情。我这辈子呀,便活在戏里,活在那年元宵佳节里头,也就值了。戏子终是下九流的行当,你说那些达官贵人的,作戏的时候便逢场作戏,要真搁那平常时候,又怎会正眼看我们一眼呢。你说,是戏子无情,还是看客无情呢。”
“可是子康就不一样啦。他本也活在戏里了。我作的每一场戏,他都来听,也不乱哄哄地喝彩,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支棱着脑袋,口中念念有词的,就这样听着。那年元宵呐,他可终是心里痒痒,坐不住啦,夺了鼓槌来,装扮成了个唐明皇的模样,便没轻没重地抢上台来了。我吃了酒,倚在他的怀里,也没有什么力气,只是软软念道:‘陛下……再来一杯罢。’”林湘竹眼中氤氲着水汽,含着甜甜的笑忆道。
“自此以后,我便都与了他了。你们可不知道,老梁王听到子康如此行径,不知道又痛打了他多少顿呢!直打得他面白气弱、裤襟上一片片的血迹呢。子康受苦的时候,却还迷迷糊糊地念着:‘湘竹爱妃……’我曾与梨园的老师傅学过些粗浅功夫,便潜入梁王府中,杀了几名侍婢,将他从这侯门绣户中劫了出去。哈哈,我们两个戏痴子!”
“自从在了一块以后,我戏也不作了,每日里只是同他念些戏文,四处游荡罢了,倒过了几日风雅日子来。无论是江湖上的侠客,还是黎民百姓,都对我们两个颇感不耻。两个男人,又如何能相爱呢。只是——只是我真的喜欢他呀。恰巧他也是男的,我……虽然很厌恶自己的男儿身子,却也是男的。但是,我们只是都喜欢上一个自己心里喜欢的人罢了,是男是女,是优是娼,又有什么分别呢?直到……直到那年的京都血夜。”林湘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红鱼讶异道:“是白忘川……”
林湘竹徐徐道:“不错。白忘川京都血夜之后,天子震怒,抄了红鱼姑娘的祝家。祝家以后,汴梁的几方贵胄皆受了牵连。太子赵瑞麟假借护驾不力的罪名,将汴梁几方豪强势力尽数收了权势,梁王府也未免于难,老梁王被削了爵位,一夜之间,便由富贵荣华之人成了一介草民。老梁王受了此事的激,染上了病,没过几日便去了。子康的大哥刘向鹏酒色无度,坐吃山空,几个月里,便将家底挥霍殆尽。子康虽然同我在外,逍遥罢了,世道变了,出戏了,梦也醒了,便有些疯癫起来。趁我一个不留神,他便……扔下我自己去了。”
林湘竹终是止不住心中的千种情感,声泪俱下道:“那么大的天下,那么多的人呢,他就这样弃我而去了,我要去找他,又谈何容易呢……天下男人,果是负心薄情之至的。我在江湖上寻了不知多长时间,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受了多少伤,实在没办法了,去琼玉苑寻了红鱼姑娘参了一卦。她和我说,刘子康云游了四处,终是到了这嵩山少林里面。待我风尘仆仆地去了少林寺,这才知道……他剃了头,做了和尚啦。法号还是不情呢。你倒是看开了,你倒是六根清净了,你惹的孽债,我又该怎样去化解呢!”湘竹忽地歇斯底里起来,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向山外喊道。
“那……那施主便可以成了魔,肆意屠杀我少林那么多师兄弟吗?这样——就能化解这一段孽缘吗?”佛像后面忽地传来一个弱弱的声响。一个樵夫模样的男子踉跄着走了出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不情之所以法号不情,实是太过多情而已。情之一物,便如花枝之刺,鲜妍迷醉罢了,终是会刺伤采撷之人的。不情能领悟到这一层,放下这一段孽缘,施主……应该为他高兴啊。两位男子,本是邪淫中的邪淫,又如何能成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