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无情戏子无情剑,怎奈多情误终身 六
春暮的少室山上落英缤纷,又绵绵落了几日的雨,湿漉漉的,将山上绛红的桃花瓣儿尽数打落。风拂苍竹染重翠,雨落绛桃湿郁香,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陆扬几人也在少林寺中耽搁了几日,随着掌事的和尚吃了几日的斋,也渐渐熟稔了这中原大派的雄奇架构。只是林湘竹到底被带往何处了,始终还是不得知晓。
这样约莫过了日,一日清晨,陆扬、旃檀正觉此地也盘桓够了,方欲向枯木大师请辞,谁知枯木大师竟挽留道:“几位施主,明日便是证道惩恶大会,贫僧也于前几日里广发英雄帖,不出意外的话,天下武林豪杰半数也要前来观看的,不如待明日大会毕了,敝寺再留几位吃一席素宴,诸位再动征铎。”陆扬二人听罢,也打算明日再起行程;轻眉本是闲不住的丫头,这几日里呆在清冷的少林寺也呆腻了,见明日又有热闹事情,自然也欢喜。
翌日一早,少室山脚便沸沸扬扬的,有乞丐装扮的散客敲着碗提着布袋,边高声放着歌边拄着棍儿,直往山上走去。有不少侠客吆三喝六、呼朋唤友,似是比拼脚力一般,轻身直取山腰少林宝刹悬处;又有几位道士装扮的武者,似是江西龙虎山一脉传人,披散着拂尘踏云而上、闲庭信步;还有一二位雍容华贵的将军般人物,腰悬宝剑,耀武扬威地骑着大马在山道上骈道而行。那马一个不留神,快要踏到路边一个拿着草帽遮脸休憩的乞丐,那乞丐竟然拿棒子一拐,精妙地击了马腿,自己则极为自然地翻了个身,躲去了马蹄,叫道:“好梦,好梦!”又摸出一只油腻腻的葫芦,咕噜咕噜饮了二口酒,又死死睡去了。马上将军哈哈一笑,摇头道:“少林果是广纳多福之地,连打蛇帮的乞丐子也来看看热闹!”
辰时未到,众位英雄豪客便纷纷站在了少林寺前演武厅中。有八八六十四名少林武僧或持木棍、或赤手空拳,于演武厅内演习着百年少林所流传的棍法、拳法、掌法、指法。少林功夫的特色是突出一个“打”字,身之收放,步之进退,手之出入起落,一气合成,手法简洁,清晰明了。朴实无华、刚柔相济,要想练好了,却少不了数十年如一日的苦修。当然,要想练好少林功夫,光是苦练形体也不够。少林僧人习武是一种修行,所以又叫禅武,禅武合一。在少林寺,有禅武同源,禅拳归一之说。禅为武之主,武为禅之用。即武是禅的表现,是禅的外在表现。禅是武的精神本质,以禅入武,便可达到武术最高境界。按照少林武学所示,武学大道也就是禅道。六十四位武僧演示拳脚功夫完了,演武厅中一片叫好声此起彼伏,有侠客也叹道:“早有所闻少林乃是天下第一大派,此等胜景,确乎是极了。”
另一名侠客摇头道:“谁说呢!近日少室山可不太安宁呐。少林寺若不将那刺客的事情摆平了,声誉要受损,自己面子也落不住了……”
话音未落,那六十四名武僧便齐刷刷地退了开,少林方丈枯木大师拨着念珠,自武僧当中缓步踱来。你道那枯木大师面貌如何?貌古眉如雪,看经二十霜。寻常对侠客,只劝疗心疮。
枯木大师使了几分少林枯松劲,发声道:“诸位正道良友此番会晤一堂,实乃江湖一大盛事。承蒙各位施主厚爱,每年间江湖上证道惩恶大会俱在少林寺中举办,愧感之情,不胜言表。江湖正道一事,亟需我辈铁肩担道义,方得拨乱反正。”
陆扬一众也于人群中驻足观望着,关辉低声笑道:“这枯木大师也是文绉绉的,太客气了,净说些没用的东西。”
五柳庄主张一帆哂笑道:“就你这老粗才不耐烦!”
艾力无奈道:“又吵!天下英雄可都看着呢,别丢了咱酒囊的脸。”
关辉干瞪了眼,狠狠哼了一声,倒也不同张一帆计较。
枯木大师徐徐云道:“天下太平,自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一春秋,我寺破洛阳万花门、灵宝山鼬帮,感化大奸小盗四十一众;龙虎山破江西潜蛟帮,净恶人十八众;武当破丹江山贼二十八众;汴京皇都御卫破谋反者七人众……净除世间之恶,各方门派皆有助力,也算是小有成效,可喜可贺。”
“今日请诸位齐聚一堂,一来众位亦可食些素斋,共叙武林之谊;二来……”枯木大师顿了顿,一向慈眉善目的眼中忽地闪过一道精光,道:“诸位也有所耳闻近来少室山所蒙的无妄之灾了罢。现主犯已被我戒律院长老缉拿在案,今日便要加以惩治,将要犯林湘竹加以感化,一来振少林雄风,二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将孽缘斩却,也好,也好,阿弥陀佛。”
“林湘竹于这短短二十天里,共屠了二十名好武僧,是故该罚千杖。阿弥陀佛,真是好狠心的的孽障!”戒律长老枯欲惨惨念道。“惩治过后,敝寺也会为那二十位少林弟子作法超度,好让他们早日摆脱轮回之苦,前往西天极乐世界。”
“什么?一千戒律棍?天王老子来了也难捱那么多下吧?”
“二十条人命呢,其罪也当诛了!”
“唉,也不知是怎样的深仇大恨,竟让那恶徒如此行凶!”
众位侠客正窃窃私语,两位武僧便推着五花大绑的林湘竹出了来。此时林湘竹仍是戏子装扮,凤冠霞帔,鲜妍明媚,虽然面容憔悴、脸色苍白,身上倒也没有什么伤痕血迹,却依旧桃腮带怒、薄面含霜,呵天骂地,冷笑着,向枯木大师啐了一口唾沫。众人见行凶者竟然是个女子模样的妍丽人物,不觉十分惊奇,边上有一名武僧怒从心起,呵斥道:“还敢嚣张!”枯木忙道:“无妨。”随即向林湘竹道:“怎样,施主这几日静思过后,可有想过放下么?若施主放下了,再也不杀伤无辜,我等慈悲为怀,也只是略惩小戒,便放施主下少室山去了。”
“哼,放下,我为什么又要放下呢?这是能够放下的事儿吗?”林湘竹倒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歇斯底里道,“那你们还我唐明皇呐,还他来!你把我丈夫囚在这枯庙之中,害我们恩爱夫妻分隔两处,不让我们团聚……若我得以解脱,我定要将天下秃驴尽数杀完!”
众位侠客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少林蛮横,将她夫君給囚了起来?”
“胡说,少林乃是名门正派,自然不会做这鸡鸣狗盗之事!江湖之事扑朔迷离,此中定有别情。”
枯木大师闭了眼,沉沉念道:“阿弥陀佛!曾有一个苦者对先师说道:‘我放不下一些事,放不下一些人。’先师道:‘没有什么东西是放不下的。’那苦者又说:‘这些事和人我就偏偏放不下。’先师便让他拿着一个茶杯,然后就往里面倒热水,一直倒到水溢出来。苦者被烫到,马上松开了手。和尚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痛了,你自然就会放下。’看来施主但求一痛,痛过方能解脱,也只能如此了。罪过,罪过。”
“只因我二人都是……男子,你少林便如此蛮横,强使我二人陌路东西?我只是喜欢上一个自己心里喜欢的人罢了,是男是女,是优是娼,又有什么分别呢?”
“施主不该开杀戒。再说,这是不情的愿望。斩断情缘、六根清净,是谓不情。”
“哼,”林湘竹苦笑一声,“你让他出来。我不信。”
“不情不敢见。”枯木大师叹道,“终究是淫念过盛,自在难观。”
“哈哈哈哈……”林湘竹仰天大笑,声音尖利,直冲云霄,“好一个少林寺!好一个慈悲度世的大师!你所谓的名门正派、武林前辈,趁我不备,拿指虚点了我体内经脉;你所谓的吃斋礼佛,却只是强加己愿于他身;你所谓的证道惩恶,却要泯灭人性,于这天下侠客的眼皮子底下欺侮我这个弱女子……”林湘竹越说越疯魔,忽地长啸一声,头一侧,嘴一瘪,薄唇似张未张,凤眼似闭未闭,娇声唱道:“去也,去也,回宫去也。恼恨李三郎,竟自把奴撇,撇得奴挨长夜。”
“如此说来,不情也只是刚入佛门二三月的三代弟子罢了,枯木大师也有些迂腐了,又为何要插一手,乃至白白流了二十条性命呢?”一位江湖散客说道。
“方兄,你可不懂了,少林最重名分、辈分,一日的和尚,便是终身的和尚。再说,两个男人,又该如何相爱呢?王侯将相家中虽有几位,那也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心知肚明罢了。林湘竹这一闹,不仅令死去的老梁王面上无光,也令少林这一名门正派徒蒙羞耻呐!”又有一名乞丐装扮的侠客说道,似是山东打蛇帮的弟子,消息极为灵通。
“阿弥陀佛。唉,是以戒律大棒惩之。林湘竹,你罪孽深重,邪淫自未有观,反屠了我二十弟子,是该惩千棒之罚,以儆效尤。”枯木见他越说越离谱,如枯竹一般、捻着念珠的手忽地停了下来,长叹一声,缓缓说道。
早有二位持着戒律木棍的武僧走上前去,将林湘竹拖到了演武厅中央,林湘竹双膝着地,早被拖曳出了两道血痕,他似是无感一般,身着云霏妆花緞织彩百花飞蝶锦衣,裙系暗花细丝褶缎裙,四处破的破、烂的烂,却依旧自顾自念着戏,娇吟浅唱,分明就是那马嵬坡的杨贵妃。就在众位侠客窃窃私语的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忽地冒了出来:“一千棒?那分明就是想打死林湘竹嘛?少林寺要处决,一刀利索的便是了,又何苦要让他吃尽苦头?”
旃檀摇头道:“这小妮子,下次带你出来就该拿块胶布封住你的嘴!”心中也觉得少林寺此事似是有所不妥。
祝红鱼秀眉微蹙,走向前去,说道:“大师,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若少林这般有德有为之地,又怎会找不到化解这段缘法的妙门呢?一定要以武力做解决么?”
此言一发,众位侠客皆炸了锅,又有人道:“不知大师有何见解?”
“难道是大师心中恨意太过了,犯了嗔戒?”有人不怀好意道。
“放屁!大师何等人物,怎会如你那般污浊?单是大师及时阻止了这段孽缘,不令这邪淫之事再续,便是铁肩担道义的大功德!”此言一出,众人也皆群起而攻之,“这妖女……妖男打死也罢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俺只知道,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既然有缘分,大和尚你也不能强拆了,不放那刘子康出去呀。”关辉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嚷嚷道。
陆扬一拂衣袖,信步前去,向大师作揖道:“大师,佛言,这世间,人皆有欲,有欲故有求,求不得故生诸多烦恼,烦恼无以排遣故有心结,人就陷入无明状态中,从而造下种种惑业。虽是杀人偿命,然这惑业倒也非不可解,不然罪业环环相扣,无穷匮也。还望大师三思而行。”
林湘竹自顾自咿咿呀呀地作着戏,疯魔了一般。
“不成规矩,不得方圆。少林几百年来便有如此规矩,不敢不从之。”枯木大师凝思了半晌,随即慢声道,旁边枯欲长老也沉沉一叹,知道今日一事也要在众位江湖侠客道:“不动、不静,快些动手吧。”那两位武僧见戒律院长老加以催促,手起棒落,那棒正要落在林湘竹背上时,远远从大佛后面传来一道平淡声响:“二位,且慢。”众人望向那发声处,只见灿烂千阳映照在佛祖六丈金身之上,日光流转,慈眉善目、悲悯众生的大佛就像披着一件闪闪发光的袈裟,颔首低眉、若有所思。从大佛背后便绕出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年轻和尚,眉目极淡,仿佛轻轻一擦就可拭去似的,宽宽的下巴处还留了一片青青的胡茬,一双眼睛却清明无比。林湘竹的歌声忽地就遏住了,口中“嗬嗬”地发声,俏脸上晕出了几分不健康的血色,一双凤眼氤氲着雾气,泪水终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他清了清嗓子,哽咽道:“子康……君王,奴家各处俱好,只是心里空空的,想念君王,想念得紧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