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无情戏子无情剑,怎奈多情误终身 七
枯木大师合十叹道:“阿弥陀佛,果是逃不了避不过的孽缘呐。不情,你又来作甚?”
不情微微躬身道:“大师,徒孙这几日也想了好多。徒孙造下的孽债,按理说也该自己去偿还的。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终只是为了皈依真实的自己,并把本性看作佛罢了。徒孙这一行来,经荆襄、穷河洛,历齐鲁、走陕晋,最后才到了少林我寺,只为寻觅最本真的自己罢了。少为纨绔子弟,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可叹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三十,家道中落,避迹四方,云游九州。所存者,唯有青灯、古佛、香火、经纶,同心魔、痴念一众罢了。不料旧日情殇复发、孽债再起,只为逃避,逡巡畏之,也损伤不少师兄弟的性命,实在该罚入六道百番轮回,永世不得超生。今日里,一来也为了却我心孽债,二来,也愿归于纯粹,不复污浊。”
枯木大师面色惨白,沉沉叹道:“唉,此事我也有痴妄处。此罪尤大,是该自罚。”
不情闭上了眼,寂寂道:“枯木禅意,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既是如此,湘竹施主,此番刑罚过后,你就当……子康业已不在了吧。”说罢,徐徐走到林湘竹身旁,“咚”地一下便跪了下来。
枯欲惊道:“不情,你这……又是何苦?”
不情缓缓道:“千杖千罚,千般情愫,终归不情。小僧不情,愿代湘竹施主受杖。”
林湘竹惨惨笑道:“业已不在,好一个业已不在,陛下说得轻巧,又谈何容易呢?只是……原来你那所谓禅心中,也始终有我这个孽障的啊。那我心愿也足了。”说罢,林湘竹挣扎着膝行挪到了不情身旁,支撑不住,又咳了一口黑血到了地上,便顺势倚在了他的怀里,带着几分甜甜的笑容道:“就说嘛,我这辈子呀,便活在戏里,活在那年元宵佳节里头,就这样静静……咳咳,静静靠在你怀中,也就值了。那盏淡酒,怕是要醉我一辈子了。”
不情睁了眼,深深地看向林湘竹,随即微笑道:“真是个戏痴子。两位师兄,动手吧。”
两位主罚武僧迟疑了一阵,手起棒落,便打在了不情的脊背上。
嗒嗒,嗒嗒。
戒律木棍“嗒嗒”地打着,似那空空木鱼声。
佛香缈缈,木鱼笃笃。阳光浅浅打在大殿金身佛像上,密密地镀了层金光上去。大佛拈指盘坐,笑面慈悲。
嗒嗒。
不情依旧跪在地上,面带微笑,额上汗珠如豆,袈裟也被乱棍打烂了,皮肉青紫溃烂,打了约莫有两百杖,终是支持不住,一口血咔到了怀中林湘竹的衣衫上。林湘竹深深地看着不情的眉眼,细声道:“知错了吗。”
不情又吐了口血,笑道:“我从心里想过了。我……知……知错了。”
林湘竹似一只小猫一般蹭了蹭不情的袈裟,甜甜笑道:“这才像样。不管去哪儿,以后再也不可丢下我啦。不管在何处,也不准此般躲着我了。好啦,也罚你罚够了,君王,你且歇息会儿,让奴家来吧。”
不情似是猜到了些什么,正欲说话,林湘竹一使暗劲,使了一着“魂断马嵬”,扑倒了不情和尚,自己则趴在他的身上,向那两名武僧冷冷道:“继续吧。”
嗒嗒。嗒嗒。
又是一百来杖。
林湘竹本就体虚气浮,被枯欲以枯松意点了体内气穴,自然也运不了气来加以抵御,加上这两日急火攻心,憔悴不堪,那武僧每打一杖,嘴中便溢出一丝血来。陆扬一行顿时有些看不下去了,向旁边面色惨白的枯木大师道:“大师,略惩小戒便可,也勿杀伤人命了。”
枯欲道:“阿弥陀佛,施主终为庐山中人,不识真面目也。那又有谁来为那二十位惨死的少林弟子赎罪呢?法归法,情归情。不情与林湘竹如能于此中悟了,也算是值得。”
祝红鱼怒道:“大师竟然如此迂腐!竟然将因果全作业障!”便欲上前去
枯欲不言,哼了一声,早有几位武僧赶将过来,护住了行刑处,不让任何闲杂人等进入。枯木不语,只是看着受杖的二人,若有所思。
嗒嗒,嗒嗒。林湘竹终是支撑不住,薄唇染血,柳眉微蹙,“嘤咛”一声便晕了过去。不情此时似又是苏醒过来,一翻身,又翻到了林湘竹身上。林湘竹微微睁了眼,看向满脸血迹的不情,惨惨道:“我且问你,我只是喜欢上一个自己心里喜欢的人罢了,是男是女,是优是娼,又有什么分别呢?”
不情受着杖刑,虚浮地笑答道:“没什么分别。喜欢就是了。”
林湘竹似是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又一个翻身,说道:“你信有来世吗?”
“不信的,来世一遭,也太苦了……些。但是为了你,我信也就信了。”
“哈,”林湘竹惨笑道,“下辈子别做和尚了。反正你本来就不信这个。”
“下辈子……我愿舍佛,皈依……你。”
不情沉沉念道,似是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又翻了身,向林湘竹弱弱道:“不用下辈子了。如果……如果能活着出去的话,我便要做你……一辈子的君王。”
两人纠缠在了一起,一翻身,一翻身,足足翻了有八九丈远,也就在这嵩阳宝刹、清修佛门中,拖曳了一条八九丈长的血痕。阳光照在干涸的黑色血迹之上,亮闪闪的,似是大殿前随风飘舞的经幡。
嗒嗒,嗒嗒。
“君——王——呐——”林湘竹虽是气息不稳,穿着破烂的贵妃戏服,着了泥污的雍容妆扮,却依旧提了嗓子,尖声唱道:“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二人终是同时昏死过去,只是脸上仍犹带着污泥、血迹与释然的微笑。
“停了吧。”一直一言不发的枯木大师忽道,平日里古井无波般的声线竟徒生了些波动,“阿弥陀佛,若识本心,方得解脱。那二位施主看来已是悟了的。或许……一开始,被蒙蔽本心的,也是一直以正道自律的我们呐。唉,还是贫僧狭隘了。剩下四百杖,贫僧愿代受罚之。”
“师兄,不可!”枯欲急道。
“偏见待人,此为痴;仇怨公报,此为嗔;擅断因缘,此为妄言;藏匿不情乃至祸患少林,此为杀生。师弟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那,那……唉,阿弥陀佛!既然如此,我亦愿共苦,承磨难。”枯欲合十叹道。
“师弟,此非磨难,亦是修行罢了。”枯木大师微笑道,随即也缓步上前,跪在林湘竹、不情身旁,向那两位武僧道:“不动、不静,开始吧。”
众位侠客见状,皆惊讶地呆住了,关辉更是嘴张得能塞进两个鸡蛋来,自言自语道:“这又是什么鬼主意?”
艾力叹道:“这就是以己身正佛法啊。果是天下证道惩恶大会,似枯木大师这般一尘不染之人,自然要将自己所做的恶行、心中的恶念净除罢了。好一个慈悲为怀,好一个以身证道!”
两位武僧见方丈跪在面前,早已不知所措,手中又怎会生出力气来。枯木大师见状,叹了口气,接过一只戒律杖来,使了劲,向自己的脊背上猛然打去。直打得棍棒折了,又拿了一根,自己打向自己的脊背。枯欲见状,沉沉叹了口气,也跪在枯木大师身旁,自己拿着棍棒打向自己。整个少林的武僧见状,皆取了自己所配的棍棒,齐刷刷跪在地上,打了起来。
整个少室山上,响起了一片棍棒声。
众位侠客看得呆了,轻眉道:“两位大师自责也罢了,而那些寻常武僧,又为何……”
旃檀叹道:“或许也感受到自己心中大大小小的嗔念、痴念了吧。修心、戒心、悟心、守心,方能明心见性。单纯的拳脚功夫或许也不算什么,你听,这一片杖击声,才是真正的少林雄风、佛学正宗啊。”
嗒嗒,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