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大言不惭二百年
方圆捏了捏拳头,再咂吧一下嘴。
——有点羡慕。
再看面前的先祖,正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方圆有点微妙的羞怯,像是过年回家面对压根儿不认识但却很熟络的亲戚。
不得不说方清言的基因强大,即便中间隔了近十代,方圆与他也有四五分的相似。虽然从外形上来看,方圆较他更为好看些,但两人站在一起,却始终是方清言更夺人眼球些。
或许,赢在气质。
“消消气,他们各家都有麻烦事,顾都顾不过来,哪有功夫管我?”方清言扭头,好心向气急败坏的道人解释,但语气里的幸灾乐祸怎么都收不住。
或者说,没想收。
四人的面色猛地一变,也顾不得自身糟糕的状况,腾空急匆匆往南方去了,张宗源看看远去已经缩小成为黑点的师祖,又看看张至人,神色复杂,最终长叹一口气,也离去了。
张至人执弟子礼,对着师父的背影长身一揖。直至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天际。
气氛有些伤感,方圆有心打破,问道:“他们这是?”
“家里着火了。”方清言神秘兮兮。
没明白。
“总算是把你小子的事儿给解决了。”方清言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后人,末了笑道,“不错!”
方圆浑身不自在,有心讨好这位两百年前的祖宗,关怀道:“您还没死啊?”
可以说很会聊天了。
朱翊芝眼皮一跳,张至人干脆别过头去,握拳挡住嘴轻轻咳嗽,方圆也意识到话不太恰当,尴尬起来。
方清言并不在意,打趣道:“死是死了,只是还没死透,你们这些后辈不让我省心。”
方圆讪笑,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这么多人为他打死打活又是为了什么,他很茫然,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想出力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帮不上忙。
混沌迷雾之中,一切都是未知。
方清言心思玲珑,安慰道:“不用愧疚,现在还不是你出力的时候,你要挑的担子很大,希望到时候你不要骂我们才是。”
方圆不知如何应对。
“抱歉了。”方清言转头望向张至人。
张至人含笑摇头。
“死气沉沉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方清言最后环视一遍整个天上,道,“走吧。”
一步踏出,身形消失,方圆三人紧跟其后。
…………
龙虎山。
天色暗沉,墨黑的浓云压顶,众人头上仿佛流动着一滩粘稠的沼泽,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异样的气味,清冷又微微泛腥。
一副暴雨将至的情形。
满山的被窝已经被收起来,广场上、枝桠上,原本密密麻麻的厚实棉被不到一刻钟内就全部收拾干净,近千的龙虎山弟子一边抱怨着天气说变就变,一边忙不迭快速奔跑,抱着被子回到住所的弟子松了一口气后,转身看着仍在闹哄哄收棉被的师兄弟,一脸坏笑。
到棉被都收拾完之后,所有人才真正松了口气,转而有些期待地看着黑沉沉的天,龙虎山今年冬还没下过雪,不知这次老天爷搞这么大的阵势,是要下多大的雪,或只是场酣畅淋漓的暴雨骤至,也能让众人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可久久的,这摊不知是雪还是雨的云层,就是不肯落下来。
龙虎山屋檐下已经由开始的人头攒动变得人迹寥寥,唯有少许道童,百无聊赖地趴在方桌上,支着脑袋看向门外窗外,和老天爷比耐心。
黑云弥漫,山壑阒寂。
晦暗的天光下,龙虎山呈出道教祖庭的宏大和庄严来。
方圆三人身影消失后不久,万里苍穹就被云遮住,很快就凝得很厚实,有大雨倾盆的架势,连光线都不明了,加上众人心中焦急,没有心情去计较时间,一旁也没有滴漏铜壶等计量时间的物件,也就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
龙虎山这么长时间的布置,除了是为接引方圆魂魄登天宫做准备,当然还有遮蔽天机的布置,借助天时地利临时划分出来的这方小洞天,外面的人根本瞧不出异样,不然岂不是等于将龙虎山与方家的事迹昭告天下,之前小心翼翼煞费苦心又何必?
只是这黑云,却是无视小洞天的边界,毫不停滞地四面奔涌扩散开了。
高台之上的圆圈中,方圆的肉身盘腿而坐,头颅低垂着,如死人一般没了呼吸,正面前方桌案上,一灯命火在狂风中静静燃烧,只是偶尔微微晃动一下。
钟大吕拇指摩挲腰间悬挂的戒律堂掌令,以此分散注意力,同时默诵修道以来所熟习经文,倒也不挑类别,只要是能想起来的,起了头一个字就往下背,委实是不敢让自己的脑子休息。
既便如此,一辈子修行的坚实心境还是躁动不安,牢定心猿索意马,果然是需要一生修行的境界,钟大吕长叹一口气,中断了默念的经文。
或许还真如百里策所说,哪里有什么万事不撄心,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已。
心里难得说这个师弟一句好,转头一看又哭笑不得,百里策脚下生根,脑袋一点一点,显然是又睡着了。
钟大吕平生第一次羡慕百里策这样的本事。
谭桂身子弱,早就找了一墩大青石坐下,屁股下面垫着隋珠硬塞的厚实大氅,免得他着凉。厚实的大氅叠了几次,软和又保暖,比又冷又硬的青石疙瘩舒服得多,但他坐在上面,屁股还是不住地挪动,炭火早熄的暖手炉被他拿起又放下,低头沉思一会儿,便抬起眼睛看看天上,如此重复。
张黄庭对掌教的关怀比之更甚,草草调息之后,恢复了些气力,便盘腿在原地,仰头望天,姿势一直不变。
隋珠从一开始的不安,到焦急地走来走去,再到现在力气用尽,干脆坐到地上,石板的冰凉透过衣服沁入肌肤,却没给她带来丝毫的冷静,神色依旧担忧,倦色更浓。
看上去最镇定的除了钟大吕,便是林尖,他抱着长枪,一动不动闭眼站到现在,像是守陵的石卫,只是偶尔搓动枪杆的手指还是暴露了心里的焦急。
沉闷中,所有人都默契的不说话,但是心知肚明,都不静。
骤然一声炸雷,打破了山上的沉闷,漫天寂静多时的黑云急剧变幻,没有电光,或许是被云层拦在天幕之上,与老天爷拼耐心的弟子觉得自己终于等来了胜利,其余各自无聊的弟子也雷声当做信号,期待一场大雪或大雨,龙虎山活泛起来。
咔嚓!
又是一声,这一声比之前的霹雳声势更骇人,像是天车碾过天穹,声音渐行渐远,又跌落在群山之中,滚出隆隆的回声。
众弟子高举双臂,一片欢呼沸腾。
小洞天内的众人却是不敢作声,一颗心勒紧紧一般生生坠着,坐着的纷纷站起身来,眼睛漫无目的却急切地往天上找。
不知是张至人强开的天门尚未关闭,还是方清言再开了一道,天上与人间的边界处,方圆四人站在层云之上。
方清言袍袖一甩,又挡回数枚钓钩。张至人莲花落尽已是强弩之末,朱翊芝根本不是天上仙人的一合之敌,但是阻挡些散乱的余威却是足够,只有实力最不堪的方圆,帮不上忙,只能一门心思全力逃跑。
这么一株大补的食材,天上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怎么可能放过,故而来自天上的攻击层出不穷,尽管目前被方清言全数挡下,但依旧不死心的连绵不绝。
几人心头沉重,明白目前这些只是毛毛雨,为的是拖慢他们的步伐,好让真正的后手有足够时间酝酿。
那些心眼儿比针眼还小的守财奴的心思方清言也明白,无非是在想你方清言费劲心思就是要让看好的子孙成为脱钩之鱼,返回人间之后再施以手段掩盖踪迹,藏身于人间的茫茫大海中,我等哪能让你如愿!倒想看看,你一道躲了两百年的残魂,能够经得起几次消耗。
越远离天上,方清言对那些仙人就越难成什么威胁,一个个的胆子便都大了起来。
天上看人和人间观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人有的是办法隐藏自身的耀眼光芒,使自己不易被察觉,特别是离天越远,神仙手段越受压制,等人跨过那道玄品门槛,便有一定实力对付天上入人间便处处掣肘的钓钩了。
当然,这个时候没人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有那功夫不如再找一个怀宝不知的糊涂虫来的轻松。
穹顶之上,数个缥缈的身影正缓缓成形,并逐渐凝实,面目模糊不清,体型高矮胖瘦不一,但无一例外衣袍猎猎,气象森严。
那冷漠且嘲弄的眼神高高在上的看着四人,让方圆心里直犯恶心。
大鱼如果真的脱钩,那么能把方清言完全耗死也算是除掉一块心病。
身影淡薄了几分的方清言不屑地笑笑,那些老而不死的混球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怎么会不知道,但是,他岂会在意?
列缺崩雷,虚幻的仙影前,一人合围粗的紫雷撕开墨色云层,龙虎山仙师们窃据天时扔下的五雷正法,携着赫赫天威,刚猛无俦,呼啸而来。
方圆三人神色凝重,张至人和朱翊芝同时上前一步,咬牙就要强行接下这一道声势惊人的天雷,方清言却一拂袖,将他们推得更远了些。
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紫雷,方清言怡然不惧,咧开嘴叹道:“啧啧!五十年的武道气运就这么扔了,不像是你们这些小气鬼的手笔,恼羞成怒了?”
高高在上的仙影中,面胖无须的一人怒道:“方清言!今日无论如何定叫你魂飞魄散!”
方清言仰天大笑:“两百年前你们就这样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