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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当个大纨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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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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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槐香县,处于由南至北的一条分界线上,当地石山嶙峋,水汽并不十分充足,故而风土气候更偏北方。

  这个县没什么特殊的,如果硬要说,就是那随处可见的槐树长得是真喜人,叶子水汪汪的,每一片掂在手里都能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

  当地人说是因为这片水土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这些漫山遍野的槐树。

  槐香县以槐为名,自然对槐树有别样的情感,当地的人从小到大,生活里就没缺过槐树的影子。

  春日总少不了孩子掏鸟窝,夏日也缺不得纳荫凉的老少,特别是花期一到,槐花的清香直碰鼻子,躲都躲不掉,槐香县的人喜欢把花米放到嘴里嚼。

  到秋冬最惬意,可以启封放了槐米的酒酿,丝丝甜凉闯入齿关,漫过口舌,滑过喉管,再一股脑跌入胃袋,入腹为安。

  这便是秋收冬藏之际,人人可享、也最熨帖人心的小雅致了。

  县城东南有一座小别院,两进,里面住着一位瞎眼的画师。

  画师对此风物有一句话,经过县里大户的嘴里传遍了槐香县,那句话叫“吹花嚼蕊弄冰弦”。

  反正大家也不懂,但县里的秀才老爷们都觉得好,那肯定是真的好了。

  瞎子本身是个穷人,小别院和书童都是县上的大户送的,为的都是他的画。

  瞎子的画以前摆在酒楼旁的巷口卖,生意惨淡,看运气吃饭。

  赶上哪天有人可怜他,或是家里缺糊墙纸了,就会挑上一两张看得顺眼的,然后扔点碎钱。

  瞎子卖画不讲价,给少了不多要,给多了不找钱,凭着别人的可怜倒也能惨淡度日,偶尔碰上心情好的,还能有碗槐花酒喝。

  时来运转是一年前,一位据说京城来的贵公子,放了县内所有豪绅大户的鸽子,痴痴傻傻在他的画摊前蹲了一整天,到晚上,槐香县头号大老爷亲自点烛掌灯,为贵公子照明。

  贵公子嘴里不停嘀咕什么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看表情应该是在夸画好。

  最后给了个“国手”的评价。

  瞎子早被请到县里第一大家,黄家的府邸好生伺候着了。

  后来听人说,贵公子要花重金买瞎子的画,但瞎子居然没要,说是知己难得,画就送给他了。

  贵公子听说瞎子以前为了生计卖出去过一些画,又在县里花大价钱求购,那些因此骤然富贵的人家,被人嫉妒地称为“走狗屎运的”。

  贵公子临别交代黄老爷照顾好瞎子,县里其他的富贵人家自然也不能少攀这分人情,纷纷都应承下来。

  只是后来瞎子搬出了黄府,说是贫贱日子过惯了,睡不来软榻大床好,皇老爷考虑到让瞎子再过以前的日子,对不起公子爷的体面,好说歹说劝瞎子住进了东南别院,还配了一个书童,负责给瞎子读书兼照顾起居。

  瞎子还是瞎子,时常满街溜达,碰到打招呼的会点头微笑,熟悉些的还会聊上几句。以前邋遢的时候不觉得,收拾干净了,还真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瞎子还是瞎子,就是很少画画了。

  这一日,书童搬了两张躺椅,一大一小,和瞎子躺在庭中,两人手边都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花生果脯之类的零嘴。

  瞎子桌上温了一小坛槐米酒,书童有样学样,温了一瓦罐清水。

  他今天心情不错,因为先生没有叫他读书。

  “不用读书的日子就是好日子。”书童双手枕在脑后,一双小棉鞋在脚上摇摇晃晃。

  瞎子轻笑两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那是真的幸福。

  书童剥了一颗花生,道:“先生你是不懂读书的苦啊,你得先认字,然后还得搞清楚一个字一个字组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这样你才好断句,不然都弄不懂那些曰啊云啊的,哎呀,脑瓜子疼!”

  口中的先生意外的没有反应,书童很奇怪,平时不管他说什么,先生总会回应一下的。

  扭过头一看,先生张大嘴呆呆地望着天,见鬼一样。

  瞎子不是看不见,只不过瞎子眼里的东西和常人有别,比如此刻他就看到天上乍放光明,十数道瀑布垂挂奔流,如蛟龙搅动银河,天地动荡。

  瞎子忍不住全身剧烈颤抖,那位公子所说的这一天,真的来了!

  书童跟着往天上一望,什么也没看见,心想先生又在逗自己,于是便不搭理。

  胳膊一撑,想把自己再往上挪一挪,谁知先生一声暴喝,直接把他吓摔回椅子里。

  “米粒,笔!”

  小书童忍着疼,着急忙慌地跑向书房——先生这是要画画了!

  瞎子大喊:“不要几案!”

  小书童赶紧松开手,左手提笔架,右手抱起一大卷纸,冲回院子。

  “铺!”

  瞎子发话,米粒也不迟疑,比他人还高的宣纸在瞎子脚下咕噜噜滚开来。

  把笔架往先生手里一塞,米粒又跑去拿砚和小墨缸。

  好在书童为了应付这种情况,每天起来都会先准备好很多墨,因为实在搞不清先生什么时候想画画,而这米粒心中又关乎两人的生活质量,不得不重视。

  瞎子听到声音,等不及把缸抢在手里,先往巨幅的纸上泼了一些,又用大笔甩了一些,最后跪伏在地上开始动笔。

  米粒把砚台放果脯旁边,又跑去拿了一个瓷缸,里面装满了墨块,再跑去井台边提了一桶水,将瓦罐里的温水倒掉,舀了满满一罐,开始研墨。

  瞎子趴在地上,状若疯癫,若非还不时出声使唤,米粒真以为他疯了。

  瞎子身体随着画动,米粒跑前跑后伺候着,知道这次不同往常,先生以往画画从没有这么匆忙过。

  被先生的情绪感染,米粒忍不住紧张起来,不过很快就忙得忘了,身体反射一般随着先生的指令行事。

  瞎子停笔的时候,一幅近十米的淋漓长卷铺陈在地上。

  瞎子整个人向后一倒,一屁股跌在地上,艰难地大声喘气,米粒跟着心里一松,膝盖一软,也险些摔倒。

  米粒想动动脚踝,才发现双脚已经冻的没有知觉了,低头一看,一地的白色。

  雪?下雪了?

  米粒此刻完全回神,脑子也清醒过来,看了一眼四周,庭院不知何时已经巨大的蜡烛围满,明明晃晃照得跟白天一样。

  再看天色,已经黑得认不出了,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

  思索着,一声鸡鸣传到耳朵里来,原来已经第二天了。

  米粒艰难地挪动脚步,想把先生扶起来,这一地的雪,先生再躺一会儿指定着凉。

  “带先生和他的书童进屋休息。”身后突然响起黄老爷的声音,随后三个健仆快速上前来,给他们裹上被子,两人抬着瞎子,一个抱着米粒,进屋先给两人换了件干爽的衣裳。

  其他人小心翼翼地收拾那幅刚完成的长卷。

  也对,要不是黄老爷来,周围不会有那么多蜡烛,瞎子的作画也会因夜色来临而夭折。

  米粒一下想明白了,心里欣喜,黄老爷这次这么重视,看来以后日子能过得更好些。

  屋里温度并不高,只有一个火盆,还被挪得很远,根本不起什么作用。

  黄老爷坐在上座,一身光滑的绸缎反射烛光,绮丽华贵。

  米粒打着哆嗦,牙齿碰的咯咯响,壮着胆子磕磕巴巴道:“老爷,能不能让我家先生泡个热水澡,我担心他扛不住冻。”

  黄老爷没有因为他不懂礼数发怒,反而笑着解释道:“人冻僵的时候不能泡热水,会出问题的。”

  米粒心想黄老爷肯定比自己懂得多,而且他还指望先生画画,不可能害人,就没有再问。

  米粒捂着被子发抖,慢慢恢复知觉,感觉自己身上冰冷,但又在发烫,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看了一眼先生,发现他也抖得像筛糠一样,样子狼狈的让他想笑,但是先生的神色一直很兴奋,脸上止不住的笑。

  看来这次的画指定天下第一好,米粒心情舒畅。

  等两人体温都恢复了正常,好几个火旺的火盆放了过来,瞬间驱散了寒冷,米粒感受到令人舒适的温暖。

  那幅画已经收拾好,所有的吓人都退了出去,门窗关严,屋里只剩下瞎子、米粒和黄老爷。

  黄老爷突然起身,向瞎子长身作揖,恭敬道:“有劳先生了!”

  瞎子红光满面,摆了摆手,不去谈这个,只是说:“那幅画,送给方公子。”

  黄老爷肃容:“您放心。”

  “你明早再来。”

  “是。”黄老爷转身开门离去,在关门时,瞎子突然说道:“开着吧。”

  黄老爷愣了一瞬,随即告退,带着一众仆人和长卷,离去。

  一群人走了,小院又恢复了冷清,寒风从大门灌进来,好在两人身边有火盆,身上裹着厚实的被子,并不觉得冷。

  瞎子凭着风向,面对着大门,“看”着外面的世界,满心畅快。

  方公子,你说的九天悬瀑、山河大观,我这个老瞎子看到了。壮哉!

  过了许久,天边晨曦泛白,米粒突然浑身一个抽搐,醒了过来。

  好在昨天冻坏了,睡着了还下意识抓紧被子,不然非得生场大病不可。

  看了一眼先生,见他身上一样裹着被子,米粒心里一松,不过先生身体不好,这么睡也不太好,米粒起身过去想叫醒他。

  “先生,回屋睡吧。”

  瞎子可能睡熟了,没有理他。

  米粒又推了推他,发现他一动不动,心里顿时慌了,摸了摸瞎子的身体,才发现已经凉透了。

  院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米粒惊慌回头,泪水夺眶而出,哭喊道:“黄老爷,先生他过世了!”

  “我知道。”黄老爷没有吃惊,“先生让我今早来,便是为他收殓。”

  米粒双唇哆嗦,一句话说不出来。

  黄老爷走上前,看着他道:“不用悲伤,先生走的时候,很开心。”

  米粒不懂,为什么会有人知道自己要死还会开心。

  他转身去看先生的脸,那张熟悉的皱巴巴的脸上,嘴角上弯,轻轻地笑着。

  是日冬月廿三,人间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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