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金屋吾自造

报错
关灯
护眼
第22章 路有微光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22

  回了郎府,看着摘来的一小篮子玉兰花,何喜却是半点调香的心情也没有了。再有半月就是三梢阁小选,未去千经寺前,她还挺有把握。可千经寺中一遇王述,虽然她外面装得胸有成竹势在必得,但内心里,免不得此起彼伏打起了鼓。但赌约既定,不争馒头争口气,剩下这半月,就算读出血来,她也要把自己读进三梢阁中去。

  郎承知她志向,特意叫了她过去,让她专意备考,勿要悬心其他事体。贺氏又一向疼她,这半月来,自然不拿府中琐事叨扰她,连早起请安之类一并也免了。何喜乐得自在,只苦了郎昭,跟着督办府内大小事物,并不轻松多少。

  自打沉心备考后,何喜就彻彻底底成了个蓬头鬼。以前晨间起来要仔仔细细净面扑脂的人,这会儿压根顾不上那些了,起床后只用清水胡乱抹几把脸,便半睁着一双青影沉沉的眼,坐到桌边。随便对付几口早膳,就又一猛子扎进书堆里,看个昏天黑地。

  何喜读书的心思之坚,可见一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大猫白球也难逃一劫。一日何喜读得双眼发昏,不知不觉又抱了白球在手里,痴痴揉了许久的毛。回过神来又觉得后悔,把所耗费的时辰尽皆归在白球身上,认定它乃是个猫中祸水,勾得自己不思进取,再这样下去要误事的。于是立时磨炼成一副铁打的肚肠来,任凭白球再如何喵喵撒娇,也岿然不动,把胖胖的白猫暂时送往郎昭处,请她代养了。

  何喜一备起考来,实在和平时的她大不相像,简直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她自己痴心读书也就罢了,竟连屋子里丫头也不放过。常拉着几个识字的丫头念题,她则正襟危坐,慷慨激扬地答题。几回中郎昭来看她,也被扯住了走不动脚,临时当起了考官。

  郎昭听得头疼欲裂:“祝你早日得个头名,正正经经去烦那些三梢阁里的大人罢!”

  还有其间种种小事,几个丫头私下里计较,也觉得甚是诡怪。

  “你看见了么?姑娘今日吃了那浇头上的狼桃了!!”

  “可不是,刚香冬姐姐还竖眼睛打算发火呢。说是厨房办事不当心,都送多久的菜了,明知道姑娘从不吃狼桃的,还特特盖在浇头里上来。”

  “嘻嘻,谁料姑娘还吃了,香冬姐姐这火才没发起来。”

  “我看啊,咱们姑娘这几日精神头不在吃食上面,前儿把姜丝当土豆丝夹了。又是个猫舌头,禁不住一点儿辣,满屋子找凉水喝。我那会儿在外间,真是好容易才憋住了笑。”

  ……

  虽然谈不上头悬梁锥刺股,可这半月来,何喜也当得起刻苦二字了。时光飞逝,转眼便至小选之日。

  何喜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晨间起身,不似以往,要丫头掀帘子扯着脖子叫,自己早早地惊醒了。趿着绣鞋下了架子床,流水铜镀钟嘀嗒作响,她拿眼一扫,才寅时。窗外金乌未起,一片黑沉。外间值夜的丫头睡得正香,轻轻鼾声递进耳内,何喜唇角一弯,也不叫人了。

  睡不着,心内原本只是零星火芒,随着考期迫近,满满燎出一片火原。心火腾高了八丈有余,人亦是坐卧不住,螃蟹似的满屋乱走。晨起寒气重,偏偏她心内急切激奋,仅着薄薄中衣,丝毫未曾觉得冷。找到铜剪子,她在缠枝莲台灯座下站定了,踮起脚剪红烛。

  铜头剪子触在灯芯上,刹那间爆了个灯花,滋啦一声,如破混沌般打破一室寂静。一下剪落,先是几不可察的一暗,明灭只在一瞬,也只在一念之间而已。再随后,光明披荆斩棘地来了,捎带着莲花灯座旁一只灰扑扑的喜鹊,都在烛光照耀下,无端煊赫了三分。

  一转身,对面立地珐琅等身镜里映出她的模样。

  镜中人一头浓重乌发,夜色似的垂落两肩,美中不足的是,发上零零散散,或打卷或起梢,看着委实不齐整。从妆台上拿了把桃木梳,侧身在春凳上坐了,何喜对镜,一下下慢慢梳起头发来。

  对镜看着,自己也觉出不同来。这一年来,身上变化尤甚。褪去婴儿肥后的五官仿佛更加鲜妍深刻,宽松中衣遮不住胸前隐隐欲发的两座小山。对镜自赏,都觉得自己赏心悦目,堪称是个佳人了。

  三梢阁小选如同一条千里埋伏的引线,引线点燃之后,前所未有地将从前久伏在心底的零碎思绪炸成一团:

  她十六了,是个大姑娘,以后就要行走人间了。

  前路云遮雾罩,横拦千山万水,三梢阁如同层峦叠嶂中展露出的第一条小道,千回百转,荆棘遍布。可路有微光,就得抬脚去走,万一走到尽头,就是别处浩瀚洞天呢?

  何喜深吸一口气,合起双掌,默默一祷:爹爹,看着我罢。

  这时候外头丫头声音响起来:“姑娘起了么?”

  她说起了,丫头便推门进来,端水伺候她梳洗。吃过早饭,去上房拜别贺氏。

  贺氏执了她的手切切:“我的儿,这一去就是两天。丫头婆子也不可跟进去,冷的热的你要自己当心。好生生的,学那些男人闯荡官场做个甚么。我看不必如此,接你爹爹门下几宗生意,便尽够你折腾的了。咱们家大业大的,又不指着那几斗俸禄过活。”

  连何喜笑而不语,叹口气,与她整整头上的小鱼簪子,送了她出去,“眼见着瘦了许多,此去场上,放宽心好好作答。回来可得好生补补了。”

  出了二门,到大门口时家下人早已经套好马备了车,候在一旁。

  马车出六尺巷,过东大街,直往三梢阁方向而去。郎家作为世袭罔替的少府监二品京官,郎府的位置算是相当靠近宫城了。不过三梢阁在宫城以东,郎宅则在宫城以西,再绕过沱河,也要小半个时辰才到。

  下了马车,三梢阁前早有众多应选的试子在等待,见马车中下来一个姑娘,有目不斜视的,更多的是看着她窃窃私语的。因则虽然大瀚朝中现今推行女子为官作宰声其主张,但真正看到女子应选官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别的不是说,前些时候衢州出了个七品女县令的事情,便让京中升斗百姓作了半月多的谈资,就连好友周匀棠来信,也在字里行间屡次提及。被人盯着瞧,何喜倒觉得坦然,下了马车便安安静静站着,等着拿号签进去。

  再一会儿,只听得马蹄飒沓,在青石街面上踏踏几声。众人抬头去看,只见身着锻蓝长袍的青年正翻身下马,身姿矫健利落,片刻功夫,便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这人长得高眉挺鼻,身形阔拔,行动间很有些男子气概。不过他全身上下,最引人注意的,不是其他,却是脚上所蹬的那双卷头靴,黑缎底子,靴头镶嵌着方形翡翠,靴面上则标新立异,大红大绿纹绣祥云和花鸟。激烈的色块一下子刺进人眼里,没当场瞎掉,实在是祖宗显灵,在天保佑了。

  一种不遗余力的骚,不过那样刚正的眉目,倒显得仿佛骚也骚得理直气壮一般。何喜心中暗道。不过一看这人眉目,又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曾经看见过似的。

  何喜心中默默计较,仔细思索过一遭:难不成是滇西那群暴发户败家子中的一个?

  还未待她思索明白,只见那人眼睛一亮,穿过人群,直直朝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到了跟前,笑盈盈的,唤了声:“表妹。”

  何喜第一反应是自己旁边还有别家姑娘,但是左右四顾,仿佛又并没有别的女子站在这里。人僵在那里,要避已是来不及了,只得生受了这一声表妹,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在心里迅速划过,眼前这张笑意盈盈的脸与记忆中某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她眼皮抖抖索索地一跳,“你是,江家表哥?”

  她多么希望对方摇摇头,说句不是你认错人了,然后彼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天不遂人愿,对面那人含笑点了点头。

  仿佛天雷当场轰顶劈过,何喜实在是控不住自己的面皮了,结结实实地黑了个彻底。先前江家举家入京,贺迁之礼还是她打点送过去的,她自然知道表哥江易也一同入京了。不过先前听赵姨妈的意思,是说江易往南大营去了,她还以为一时半会见不到这位表哥的面呢。

  可谁料到,今日江易便从天而降,一举戳在了她跟前。并不是何喜冷漠无情连对表哥都一派漠然,实是小时候被这位表哥欺负怕了。

  江易其人,小时候在郎府养过一段时日。那段日子何喜简直不堪回想,早上绑得整整齐齐的辫子出去便一定会被扯乱,玩捉迷藏他含根芦苇躲在湖里,弄的她差点哭噎过去,以为表哥淹死了,在自己生辰那天兴冲冲的提个小笼说送她,揭开一看,一条蛇在里面蜿蜒曲折绕成了盘香……

  眼泪,全部是眼泪。

  在这位印象中的童年大魔王面前,何喜扪心自问,确实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