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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吾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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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阁中策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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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选分为两日,第一日是笔试,第二日是万古一墨阁中策对。众人领了号签,先到一侧仲屋中等待,待叫号了一一入场。入了场,但见场中秩序分明,分成鸽笼似的一个个号舍,号舍门额上悬挂粉牌,一一注明了考号。号舍两边上下凿出两道砖托槽,白日里笔试时便可用两块木板分置上下,简单搭出一副桌凳来。到了晚上,两块木板便不分上下,而是共同拼入下侧砖槽中,这就是夜间所宿的床了。

  何喜提着考蓝,进了考场,比对着号签找到号舍时,心内咯噔一声,暗叫了声不好。

  三梢阁小选为示公正,不仅考官跟着考生同日进阁后便锁院,而且笔试后卷子还使专人誊录以免考官认出熟人字迹。此外,为免夹带,各考生携带入场的砚台,糕点的大小,水壶、烛台的用料等等,均有规格明限。可以说,应试两日内,众考生的吃喝拉撒都要在院内解决。因此号舍巷道两侧,又辟出两个位置:一侧放置一只便桶,简单拉了布帘,正是五谷轮回之所在,称为臭号;另一侧则搭了灶台,以供炊煮之用,名为火号。一般而言,臭号及火号附近的号舍都不太好,只有中间的号舍位置才算较优。

  怎奈何喜手黑,碰上了距离火号最近的号舍。她心里默默安慰自己:不是臭号附近就好,倘若正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之际,那边臭号里却在飞流直下三千尺,才算真正倒了血霉。

  进了号舍,坐定,又一会儿,只听得场上沉沉擂动三通鼓。

  她心内一震:开始了。

  先是考的《算经》,何喜平日里便对算经甚感兴趣,若不去上房请安吃饭的话。待自己屋内,是连吃饭也要捧本《算经》,读得津津有味的。奶娘着实说了几次,也改不过来,便随她去了。这会儿临场应试,看见是自己平日里十分熟悉的东西,原先狂跳不已的心慢慢定下来,提笔答起来。

  答得沉迷,也不知什么时辰。直到鼻间忽然响起一阵香味,应当是午间了,火号开火了。她鼻子尖,皱鼻闻了闻,调香调多了的习惯,不由自主在心内默默计较:嗯,罗饼,香芙,大椒……

  正想到大椒时,猛地一阵极冲的辣味袭来,她一时不防,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眼泪汪汪,手上毛笔一抖,笔锋上一滴墨汁颤颤然落在卷纸上,顷刻之间,泅散开来。

  她一恼,停笔细看,只见泅开的墨痕虽然有一小点沾在旁边的字迹上,但总归还是看得清楚的。她不喜多次涂改,虽然看得碍眼,但也没有再改过。

  考场时光,过得飞快。到了酉时,大鼓又浩然擂过三通,一天的考试总算结束了。

  何喜坐在号舍之内,只觉得腹内隐隐有些涨痛,颇想出恭。可她虽然不是喜洁成癖,好歹是个姑娘家,一向香花香草的用着。对着那个众人五谷轮回的便桶,实在是有些下不去臀。好在她早有此顾虑,因此自进了场便不再喝水,真口渴了也只是单单润润唇,连午间火号送来的酸汤也一并不喝。此刻虽隐隐发痛,尚可忍受,她将木板嵌在下方转托槽内拼做一处,合衣躺了上去。

  许是累了,睡得倒好。第二日是万古一墨阁中策对,卯时鸣起晨钟。火号早起不供餐食,何喜醒了,就着壶内剩的水吃了块糕点,便肃然坐等。按着号一个个叫人,被叫到的考生要将考篮一同提出,因策对后便要径直出院,不得再回考场。

  她的号舍靠近火号,号签亦是最后一个。苦等许久,终于到了何喜。提了考篮起身,跟着号吏走过巷道,一出去,金乌西坠,已然黄昏了。

  人在场中久坐,挤挤攘攘的,并未觉得冷。出来,兀然刮过一阵寒风,冷的她颤巍巍打个激灵。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冰凉一片,人也清醒了几分。

  暮色四合,考院内站着巡防的兵士,为首的那位肩宽腿长,腰间佩刀在夕阳余晖下倏然一闪,按耐不住的几许猖狂,捉摸不定的一点锋芒。何喜还没见过江易这副样子,黑甲服穿得这么板正,堪称人模人样了。可惜待江易转过身来,微一眯眼,看清甬道那头走来的是谁,那点子人模狗样的锋芒便被狗吃了似的,顿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卧蚕叠起,他挤眉弄眼地朝她笑了。

  何喜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去理他,穿过长道,就是万古一墨阁了。

  进得阁中,考生并无座位,只得在庭下肃立。匆匆一眼,之间庭上坐着三位考官,中间的那位两鬓微白,略略透出一股子疲乏之态。右侧的那位,则蓄着美髯,手抚在下颚上,长得白白胖胖,笑容可掬。

  最后一位,就是位居左侧的王述了。三人之中年纪最小,然而丝毫不失稳重。玉山一般端坐椅内,绣鹤叠山的袍服上严严谨谨扣正了每一颗襟扣,领缘之上,得天独厚地托出一张周正俊秀而失之鲜活的面庞。

  可能因了坐着的缘故,眼神并不像往日那样居高临下了。可目光遥遥一递,冰冻三尺似的,半分也未曾软化。

  有那么一瞬,何喜响起了江易。江易是武官,金戈铁马、吹角连营里酿就的一股凶悍豪情。是那种初看凶虽凶,但日子久了,一起哥俩好喝花酒上青楼都不是问题的人物。王述是文臣,百年王朝,周礼六艺中濡染的文雅,然而仿佛不单单是文雅。他端坐在那里,人是雅的,眼角眉梢却露出某种气韵,气定神闲又不容忽视的,仿佛在说:这人茬子挺硬。

  何喜只觉得腿肚子一软,很想即刻给他跪下。好歹凭着一股气,把自己提溜住了。提心吊胆地上前,行了礼。

  先是中间头发花白的主考官发问,再是左侧弥勒佛似的圆胖考官发问。这两问,何喜抑扬顿挫答来,觉得自己答得并不赖。

  最后一个,便是王述发问了。不知为何,前面两位考官发问,她策对回答时虽然紧张,但并未觉得像此刻这样心若擂鼓。面上亦云蒸霞蔚似的,浅浅泛上红来。姑娘家长得美,眼睛因为紧张略微放大,漫着一股汪汪水色似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落在眼里,实在是赏心悦目。

  王述穆然扫她一眼,开始发问了,“近日圣上起用殿中监,已有铸币司,织染署,玛瑙提举司等,尽归入殿中监门下。你若为少府监执事,该如何自处?”

  话音甫落,中央坐着的主考周藏波便侧眸看了王述一眼。这爱徒打小聪明伶俐,机敏过甚,十四岁定秩人理槐州盐务,回京后一连擢升三级,少年可畏,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可惜人无完人,半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明知这是郎府出来的人,偏生问个刁钻至极的问题。

  瞧了庭下姑娘一眼,默默一悯:待会可不要哭鼻子出去。

  何喜心内一咯噔,抬眸一顾,对方亦坦然回视。她想起初见那回,那个七宝楼台碎拆跟前的锋利眼神,仿佛重刻一般,旧态复萌了。

  很奇妙的,一个想法浮上心头:他在盯着她,等她怯弱,等她败下阵来。

  她脑中急转,深吸一口气,毫不退缩地对上王述的目光,“小女曾闻一事,昔年灾荒,难民云涌阳城。庆公时谪居淮南奉,上有长官压制,下有小吏掣肘。然庆公不以为意,白日周济难民,夜间苦读商策。或混迹高庭商旅之中,或两靴尘泥结伴桑麻,时人皆骇异,嬉笑怒骂引为怪。然长宁二年,庆公书成《东西杂论》,引高桑米入淮南。此后二十年,淮南人家,遍植高桑米。昔年易子折骸,而今富贵鱼乡,百年无虞……”

  庭下女子略略一顿,随后声音铿然响起,“窃以为,人臣者忠,但凡君不亡我,哪怕忝居末位,不得自弃……”

  待她出去,周藏波手击桌案,笑道:“妙哉妙哉!女子伶俐,尽知尔家事也!”

  王述一垂眼帘,默然不语。

  ……

  出了万古一墨阁,门外冷风一吹,激得背上此起彼伏起了无数鸡皮疙瘩。脸皮依旧止不住地作烧,捧着两腮走到廊下,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背后几乎都被冷汗浸湿了。拿冰凉的手盖着腮,面上微微散了点热,心中急跳终于慢慢缓下来。低着眉,心内泛出盈盈一股喜悦,忍不住抿唇一笑,浅浅浮出两个梨涡。

  “二妹妹偷着乐,想必策对得不错了。”恼人的声音又在身边响起,何喜抬头,果然江易立在不远处,笑眯眯看着她。

  “表哥还没下值?”何喜警惕道,并不靠近他。

  江易深谙山不动我动,表妹不动我自己动的道理,长腿一迈过来了,“总得等最后一位策对完了才能下值罢。”

  意有所指地看着她,“走罢,我送你回府……”

  “不用……”何喜刚欲推拒。

  “唔,二妹妹,”两人靠得近了,江易忽然叹息般的说了声,这一声一改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前所未有地透着郑重。

  “嗯?”何喜以为他要说什么正经事。

  “你这头都馊了。”江易又闻一下,断然得很,“还带点孜然味。”

  “……”何喜心中吐血,退开几步,竭力压抑住抽搐的眼角,脸上勉勉强强挤出个笑来,“表哥,以后哪家姑娘若是嫁给你,真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了。”

  “是罢,哥哥我简直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他得意洋洋的,“二妹妹,你若是贤良淑德些,同我说话温柔些,这个三生有幸,便宜你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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