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得意马蹄
何喜眉头一跳,干巴巴笑了两声,“不敢当不敢当,表哥如此风流倜傥,先天英俊后天更为英俊的人物,落在我手里简直是糟蹋了。平阳京中闺秀万千,自然有贤良淑德品貌杰出的神仙佳人,也唯有那等人物,方有大好福气来消受这个三生有幸。再说了,我平日里肥鸡肥鸭的吃着,林罗绸缎的使着,这还不足,钗环绢帕买了无数,简直是个俗气不过的胭脂俗粉。”
略一顿,想到了什么,自暴自弃指指头发,“馊着呢。”
江易率直摇头,“谁要那些假模假样的了,各个咬文嚼字,故弄风雅,活得餐花饮露的仙女似的,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何喜一窒,忽然感觉受到了侮辱,难道她就不仙女么!好歹自己平日里也是香花香粉用着,琴棋诗画上虽然不行,至少,至少写得一手好字!闲暇时誊誊名家文墨,总归耳濡目染飘得出几分仙气罢!谁还不是小仙女!
想得意难平,愤愤开口:“表哥要寻有意思的,我看天桥底下唱戏耍旗杆的,再有茶馆子里说书的,都挺有趣的。一天逗表哥笑个八百场都不在话下,表哥要找有趣的,只往这场子中寻去,一找一个准。”
江易皱眉,“不过说点玩笑逗你玩罢了,你就连□□似的这一茬子话。”
垂头看她,只见眼前的姑娘脸红红的,眼睛黑亮,白水银里温养着黑珍珠一般,简直打心底里觉得甚是可爱,顿时把方才突如其来的一点不悦抛掉了,声音放柔,“走罢,我送你……”
何喜严词推拒,“不必了,表哥当了一天的差使,想必也累了,下了值尽早归府歇息方是正经。再说了,明日表哥也要上值……”
“明日我休沐。”
何喜一咳,“路途遥远。”
“咱们两家顺路。”
何喜不死心,“已有家中下人等着接了。”
“哦,你说这个,我方才见着他们在院前探头,便遣他们先回去了,”他慢吞吞道,“没人等着接你了,除了哥哥我。”
一边说着,目光往她脚下一扫,但见裙摆下露出一角绣鞋,妆花鞋面上独具匠心缀着小米珠,精巧秀丽。看得微微有点走神,从鞋尖便可观那绣鞋之窄小纤细,仿佛不过一握而已。军营中常见,一堆大脚粗汉,脚硕如舟,脱鞋后更是香飘十里足够熏倒一头驴。
然而面前这个人不一样,她有小小的脚,细细的手,和他那个粗野狂放的往日世界截然不同。精致而易碎,时至今日,他仿佛能懂为何有山中猛虎细嗅蔷薇了。
大抵是因,从未见如此美丽,也从未见如此脆弱罢。
只得细嗅,不可虎咽。
回过神来,他一晒,故意逗她,“古有前人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二妹妹亦生此志,要来个踏破绣鞋归府去么?”
“……”
江易祭出杀招,他似乎很喜欢看何喜吃瘪的样子。唇角一勾,眼角那点何喜久违而十分熟悉的笑意又飘飘然,无根无由荡漾起来了,腔调温柔中隐隐透露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强硬,“说了我送你回去,走嘛……”
“昔日看书,尝闻,帅之与期,如登高而去其梯。”何喜拧不过,无奈叹息道,“今日表哥这招登高去梯,可谓使得出神入化,虎虎生威了。”
江易眼睛倏地一亮,赞她:“二妹妹真是博学敏才,竟连《九地》都看过。”
何喜一怔,心中暗道:方才大加指摘咬文嚼字故作风雅的假仙闺秀的是你,如今不吝赞我博学多才的亦是你。表哥的心,海底针呐。得亏托生个男儿身,若是生做个姑娘,就凭这朝秦暮楚的好脾性,实乃搅家星的个中典范,吾辈万万不能及也。
后路既被断了,无可奈何,只能跟着江易出院。
一出三梢阁大门,何喜原以为是备了马车的,熟料四下一看,连个车轱辘也没不曾见着。因她急着回去,不免催道:“表哥,马车……”
“稍待。”江易道,轻轻向下压了压手,令她耐心等待。
天色渐暗,暮色从旷野中四下拢来,遥遥看去,高处微黄色的天,色泽淡漠,别样温柔。三梢阁大门上挑起灯来,影影重重照亮街前石板。何喜百无聊赖,靠在门前一只石狮子旁边,伸出滚着那石狮子口衔的圆石珠子玩。
江易笔直站在街心,右手抬起,凑在唇边,高高打了个呼哨。其声嘹亮清越,几可破云。哨音刚落,街那头便一黑一白跑来两匹马,较着力气般跑得齐头并进,一时竟分不出谁快谁慢,谁优谁劣,十分胶着。此时,江易吹出又一声响哨,这一声略微拖长了音节,状似吁声。
两匹马儿通了人性般,齐齐停下。
二马驰来带风,把何喜头发都吹乱了。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急忙上前去看。只见这两匹马实在有意思,黑的那匹通体漆黑,唯有额心一卷月牙似的白毛,白的那匹则恰恰相反,浑身雪白,也只在额心点着一缕黑。
当下大瀚世族中流行赛马,无论男女都能御马飞驰。性子活泼喜好热闹的闺阁小姐,春日里逢上大好天光,不办赏花宴,不办诗会,转而办起赛马宴的,也不在少数。
不唯独世族风气如此,就连何喜家中,郎承就是爱马成痴。庄子上常年养着几匹马不说,有一回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一匹良驹,当时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郎承对这马爱之入骨,连送庄子上都不舍得。每日下了值,自己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当起了马夫。喂马,刷马,样样来得,样样不嫌弃。别人家老爷腰袋里塞火镰,他不一样,腰袋里塞着糖饴——喂马的。
那段日子管家找老爷回话,不往大堂去了,只往马槽去找,从无失手的。再几日,贺氏受不了了,明里暗里掉脸子埋怨过几回。直到有一回郎昭骑那马摔下来,在床上躺了半月,贺氏一把抓住良机,把那马儿发配边疆,永不录用了。除此之外,余火未消,郎承她管不了,便来拘郎昭何喜二姐妹:以后不许往马场里撒欢去!你看看,摔成这模样,若是瘸了,指望着天天马驼你出门么!
因为郎承这个爱马成性的痴人,郎昭何喜打小就坐在小马驹上学骑马了,其中郎昭更胜一筹些。何喜又拘了这许久,也确实颇想骑马的。
一遇这马,登时把先前所感的不快抛之脑后了。上来细瞧,只见那白马,齐刘海,长睫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娇滴滴的姑娘也似。心里喜欢,站着抚摸马头,抚了一下,再抚一下。
江易挑眉看她,“如何?赛一场?”
走人烟稀少的西路沿沱河直行,穿穹林,正是赛马的好所在。
“赛就赛!”何喜畅快道,一手按在马鞍上,左脚踩在脚蹬上,本想来个潇洒至极的翻身上马。这本是以前做惯了的动作,谁知今日手一滑,撑不住,两只脚立在地上,人布袋子似的又滑下来了。想到旁边还戳着个江易,何喜面上一热,更不服气了。
素手伸出去,紧握住马鞍,纤细的手与雪白马鬃交相辉映,皎皎一片,竟然毫不失色。左脚稳稳踩在蹬内,用力一蹬,正欲借力而上时,只觉得腰上忽地一侧,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一偏,一慌神,眼看又要大势已去之时。
一双大掌扶在她两侧腰际,天冷了,衣衫穿得厚,倒也不觉得什么异样。只觉那手坚定,力气甚大,旱地拔葱似的,把她拔马上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整个人是腾空的,脚下虚虚踩不到落点,直到人安安稳稳坐在马上之时,心才落了定。
“二妹妹,”扶她在马上坐稳了,江易撑掌翻身上马,坐在马上,一笑,又说不出来的透出点惹人烦来,笑得揶揄,坏透了,“喏,整日里肥鸡肥鸭?”
然而端坐马上的姑娘不理他,原先板板正正坐在马上的人,这会儿手里攥着缰绳,身体向前一倾,罗裙下两腿一夹马腹。随着像模像样的一声“驾”,马蹄飞扬,连人带马,弛出去好远。
江易一愣,看着她策马奔驰的背影,嘴角一扬,促马追了上去。
高天寒地,有秋日狂风,吹卷不止,却哪里及得上这红尘飞扬,得意马蹄?
纵马过沱河,已是暮食时分,又是僻静道路,路间少有行人。再一程子,前面便是穹林中道,两边再无屋宇,耳畔只闻风声嗬嗬不休,虽冷,但刮在脸上,竟不觉得痛。
心弛意扬,乘风之故。
本来何喜先行,纵马在前,此刻进了穹林中道,有个大拐角,她不由紧了紧缰绳放缓速度。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身后江易打马赶至,仗着马术甚好,在拐角处也毫不放慢,蹄过三寻,一举反超了过去。
何喜夹紧马肚,正待再追时,岔道里不知为何突然窜出一样物事。
滚在她马下,随即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