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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吾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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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有兰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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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长,新娘子都不见了!”

  “里长!后头谷仓着火了!”

  “先抓人!不不,先救火……”

  马家村中乱做一团,东风一催,火势更烈,呼喊哭叫声不绝于耳。

  里长面色青黑一片,两眼几乎气得倒插过去,吼道:“二狗子!你带几个人,追去!他奶奶的,玩了一辈子的鹰,这会儿让鹰啄了眼睛!给我抓回来,弄不死他们我这马字倒着写!”

  二人共驰,临时抓来的黑骡子在乡间土路上奔行,后方火光渐旺,但也渐渐被甩远,奔到尽头,两条岔道分生。

  王述手上缰绳一勒,身下黑骡速度一缓,不耐地往前踏了两步,似乎在等他做决定。

  走哪条?

  他仍在犹豫之际,掌中一松,整条缰绳被何喜夺过去。坐他前面的姑娘两只腿晃动着,催了催骡子,缰绳一松,直直往东边去。

  寒风凛冽,轻薄喜服并不挡风,宽大袍袖被鼓得猎猎作响。夜色沉沉,二人身上红衣炽炽,寂寥冬夜里一路狂奔。

  前路茫茫,也不知去往何处。耳畔风声不断,然而更清晰的,是彼此的呼吸声。温热的呼吸不断扑打在头顶上,切实可感的一点温度,让何喜此前如浸冰窟的心一点一点,苏醒了过来。

  正在此时,后面声音炸起,“好像在前面!追!”

  何喜整个身体瞬间绷紧,难以自制地处于微颤的状态,牙关打着哆嗦,背部向后一贴,颤抖着靠上了王述的胸膛。隔着薄薄衣料,那宽厚的胸膛移也未移,游刃有余地将她撑住了。

  “我……我冷。”仅仅贴了一瞬,她立刻直起背部,不再倚靠,故作坚强地解释道。

  然而整个人,分明颤抖不已,连握绳的两只手都在轻颤。任她平时再如何飞扬跳脱,方才从那种事情中脱身,背后又有追兵……

  她在害怕……王述敏锐地察觉到。

  夜色迷茫,看不见对方的脸庞与神情。何喜只感觉到一只大手挪上来,稳稳按住她一侧肩膀,五指合拢,完完全全的,保护一般地将她的肩头拢住,向后一压,温柔而坚定地压回了他的胸膛。

  男人的声音淡淡环来,替她开脱。

  “我也冷,你靠近点。”

  往来世间,死生之外,已无大事,礼度之节,抛去三千里。

  值此浩荡冬夜,有这微薄暖意,迎了满怀——

  最坏是一死,你我共赴之。

  何喜刚欲说话,耳间一动,隐隐听到水流声。穷途末路,乍见光明。何喜扬起脖子,举目看去,顿时大喜——

  前面果真有河!

  从骡子上跳下来,拉着王述就往河里走。手上一滞,拉不动对方。何喜诧然抬头,看向王述。

  王述摇了摇头,“你下河,我引开那些人。”

  “深吸气!”何喜吸着气鼓起腮帮子,豚鱼一般,示意他也跟着自己这样做。

  王述下意识吸了深吸了一口气,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何喜拽住,一把扯进了河水之中。

  冷!寒意从四肢起源,一路横冲直撞地冲进肺腑之内。不识水性,闭眼屏息沉在河流之中,憋气憋得痛苦之至。仿佛整个肺都被抽空了。意识沉重地去咬自己,鲜血很快流出。痛得一凛,攥着拳头逼迫自己忍下去。屈肘一挡,横在唇间,紧紧堵住了。

  微腥的血消散在深夜暗沉的河水之中,无声无息,岸上看来,这个河一如往昔,别无异状。

  岸上数人盘桓,徘徊不去。

  “往这里来了没错啊!”

  “难道过河了?”

  “不可能,这才多少功夫,怎么可能这就过河了?”

  “那边!好像是那头大黑骡!”

  ……

  意识昏沉,脑中迟钝,感觉整个外界的声音好像都翩然远去了。留下来的只有水流声,以及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刹那之间,横在唇间的手被拉开,唇间一柔,随即一点温热坚决地贴覆上来。温暖的,在唇齿之间,分明是那样柔软的事物,可是却像一把巨锤悍然击向脑际。

  震惊,颤然,不知所措,当日烟火炸在眼际,也不及此刻惊心动魄。

  淼淼水间,清月如梭。

  有兰吻我,芬芳相渡。

  岸上人声远去,一只小手把住他的臂弯,将他往水面上一携。

  破水而出……何喜双眼如落星辰,死里逃生,侧头对他一笑:“大人,你是只旱鸭子啊?”

  王述偏过眼,怔怔的,没说话,良久,抬手扬袖,在唇上擦了一下。

  ————-——————

  荒山野路,两侧枝叶横生,脚下砂石粗粝。何喜颠着一双脚,恨不能肋下生翼就从飞走一般,走得飞快。

  王述迈开大步,跟上来,眼疾手快替她拨开前面挡来的枝叶,看她背影,忽然开了灵窍,拘谨问道:“你生气了么?”

  何喜不语,走得更快了。

  默然半晌,肯定了对方确实是在生气,王述再次发问,“何故生气?”

  何喜当然不肯再与他说话,心内真是要气炸了:要不是看你在河里像要被当场憋死一样,你以为老娘我稀罕亲你啊!还不是为了渡你一口气!要是你憋不住蹦出去了,谁都别想活直接死这里得了!擦嘴?擦嘴!怎么,难道我很脏么?!

  气咻咻的,何喜闷着头只顾往前赶,大有不撞死在南墙上势不回头的意思。正当她怒火滔天,恨不能将两只腿使成两个风火轮之际,衣角突地一紧,被身后的人扯住了。

  哼!何喜心下不屑,用力甩之!

  没甩开……

  何喜怒火腾腾,烧到了巅峰,理智被击溃了,转身愤然道:“王!述!王大人!既然你如此嫌弃小女子我,那就不要再纠缠不休!拉着我衣服做甚么?不怕玷污了大人你清白干净的手……”

  兀然之间,目光往下一扫,从王述那张显然发懵的脸往下一挪,看到他老老实实垂落身侧的两只手。

  再一看,衣角扭曲,赫然缠在路旁的枝桠之上。

  “……”脸上一阵阵作烧,垂着头,又急又气又丢脸地去解被缠住的衣角,孰料心中越急便越解不出来。

  何喜眼角一热,委屈地把头垂得更低了,不想让别人,尤其是对面那个人看到这样的窘状。

  视野之中,是对方不伦不类的喜服袍角,随着对方举步的动作,离得近了点,更近了点。腰间略屈,他朝她俯下身来。

  大手触上衣角,只用一只手,静静替她解起衣角。

  何喜偷偷看去,一泓月光照在男人脸上,略高的眉骨上是月色,下是阴影,一双眼睛陷在眉下的阴影中,专注而俊美。忽然之间,那素日里漠然的眉眼略弯,不再那么冰雪凛然,仿佛是……笑了。

  果然,是在嘲笑我……何喜垂头丧气,不想说话。

  枝桠解开,衣角垂落。那只手却没收回去,而是缓缓抬高,在她发上抚了抚,带点僵硬,难掩温柔。

  “我第一次……咳……反正,不是嫌弃,没有嫌弃。”

  何喜不再闹了,规规矩矩地跟着王述走。心里不由自主升起对自己的一丝鄙夷:怎么回事,他一摸头我就老实了,难道跟白球呆久了也染上了那猫的癖性么,我可是个人呐,完全没有一点子人的骄傲倔强了,悚然哉!

  安安静静,走了许久。何喜走得脚底疼痛,但撑着,只不说。

  “休息一下。”王述突然道。

  何喜求之不得,立刻往路旁的土堆上一坐,两只脚伸展出来,左右摇了摇,仰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王述静立,遥遥看向远方,天边已有鱼肚白,那是霸州的方向。

  之前惊险万分,并没有认真端详。此时仰头,目光落在王述身上。何喜才发现,他左手垂落,手掌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折出来,正常人的手掌,绝无可能那样翻折……

  难怪先前,他只用一只手替自己解衣角。

  心下一紧,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况味,他受伤如此,一路一声不吭,倒是自己,小肚鸡肠,随意置气,简直无理取闹。何喜喉间微微一哽,强作欢声,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招呼道:“大人,你歇……”

  话未说完,便是一顿。手拍在泥土之上,入手粗糙,是砂土触感。然而在这粗糙之间,仿佛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手一触上,如抹寒刃,痛得她猛然一缩。

  猝然看去,漆黑泥土间翻出一截黄白的物事,侧面看去,弧度微弯,很是罕见。

  下手一动,拨去表面的泥土,一节……又一节……

  料到了什么,何喜停手,不敢再动了,一股脑爬起来,声音都尖了几分,“大人!这个!”

  那泥下的东西扁而长,几对整齐排列,形似数柄短剑。但剑的中间断裂,骨头折断,翻出白中泛黄的锋利骨茬。

  是人骨。

  并且这具尸体的主人,生前是被人以钝器狠狠砸断胸骨,很有可能内脏出血,胸腔凹陷而死。

  翻看完毕,王述面沉如水,站起身来。

  遥遥一望,东方晨光熹微,城楼上人首高悬,骷髅俯视,阴森犹如无间地狱。

  匪祸连天,曝尸于野的霸州,他们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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