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子时相约
刀光,剑影,凄厉的喊叫声……
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袍角,一寸一寸地向上攀,每向上攀行一寸,浅蓝的袍角上便染上一痕血印。
飞快甩开,然而甫甩开了这只,便有更多的血手,密密麻麻的,刨开漆黑泥土,从地底钻了出来。无数只血手抓住靴头,扣住脚腕,把他钉在这三寸之地。挥剑砍去,那血手上猛然划开一大道伤痕,却无知无觉,五指紧攥,仍然握住滴血的剑锋,朝他扑了过来。
对了,死人是不知道痛的……
呼!
从噩梦中惊醒,裴深冷汗淋淋,即使躺在温暖的被窝中也丝毫没有感觉到暖意。昨夜捂好的汤婆子早冷了,他睁开眼,注视着帐顶,感觉背后的冷汗似乎慢慢在把中衣浸湿。
身边人睡得迷蒙,含糊问了声:“又梦魇了?”
他侧过身,头靠过去,脸埋在对方的长发之间。乌黑长发在被中拢了一夜,温暖非常,一扑进去,皂角清香涌了满鼻。
深深嗅了一口,他柔声回道:“没有,盗汗的老毛病。你接着睡,别起来,双身子的人,多睡点好……”
从床上下来,听到外头鼓声愈烈,裴深微微皱眉,出了门,问道:“这么早,何人击鼓?”
小厮在庭下拱手,“大人,听说是刚成亲的小俩口,喜服都没脱呢,在外头击鼓。”
“胡闹!”裴深道,拔脚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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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你手受伤了,我来!”盯着那面牛皮大鼓,何喜挽起两袖,自告奋勇道。
王述不置可否,凭她去动作。
鼓一通
鼓两通
鼓三通
……
门吏迷瞪着两眼探出头来,“大早上的,敲甚敲!”
外头寒风一催,门吏冻清醒了,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心中有了底,“小两口子,有啥事自己家里说道去。城守大人忙得紧,没空管你们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大岁数了啊这么不懂事,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真有事找隔壁王婆唠唠,别往这里叨叨!”
何喜差点一口水喷他脸上,“谁是小两口子了,不要血口喷人!”
门吏一舔牙花子,眼睛眯起来,认真看了两眼,“不是夫妻穿啥喜服,明火炮仗搭着锯嘴葫芦,我看就挺登对的。你们天造地设的好姻缘,回家好好过哈。咱们这里不管洞房的事儿,睡错了也不管。停停,别敲了!”
怎么就扯上洞房的事了?还睡错了?要不要脸了?
何喜气得面红耳赤,正要说话时,后头所谓的锯嘴葫芦王述声沉若水,率先问道:“这里是城守府,不准击鼓鸣冤么?”
“你是何人?替谁鸣冤?”
“奉旨钦差,替霸州子民鸣冤。”
“……”有病吧?等下,那男人身上好似穿着女式喜服?这简直病的不轻啊。门吏打量这两位落水狗一样的人物,嗤笑一声,“快回家去,该造饭造饭,该生娃生娃,再闹,回头大板子抽……”
话音未落,只觉得头上剧痛,被人当空狠砸了一栗子,后面有人疾走过来,双手朝上一拱,恭恭敬敬的,“卑职见过王大人。”
门吏活活愣住了,把底下“你丫的”三个字连壳带肉嚼碎了,一干二净咽回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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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已过,当日鹿鸣宴上匆匆一面而已,没想到裴大人还记得本官。”王述道。
“大人少年英才,为我辈楷模。下官心向往之,刻不敢忘。”裴深一路将两人引进内堂,一边道,“只是霸州乡野,门吏有眼不识泰山,无状至极,还请大人勿要见怪。”
王述眉峰叠起,“此为小事,不必多谈。”
三人才刚在椅上坐定,外头小吏来报,“大人,尹将军到了!”
小吏话音刚落,外面未见其人便先闻其声,尹立的粗嗓尤其洪亮,风风火火喊着裴深的表字,“裴藏峰!藏峰!”
尹立一进内堂,看见王述模样,惊怒交加。他为武官,不擅纹饰,面上讽意泛起,“我大军开来之时,王大人所领前部押军,四散乡野,犹如丧家之犬。如今,敢问王大人,男着女装,耻耶?”
王述端坐椅上,并未因他的耻笑而动怒,只平平道:“衣者,裹也,男女红绿,皆不耻矣。惟耻于匪不平,而令官不官,民不民。”
尹立怒目而视,二人话语间针锋相对,还是王述站起来,向尹立一礼道:“我任押解,却中伏击,银粮尽失,兵丁四散,是我无能之过,我自会向圣上请表告罪,是入牢狱,是摘顶戴,在下一人担之,绝不推脱。只是而今霸州匪祸,无法无天,还请将军暂消怒火,先行商议大事,解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裴深也在一旁,连连劝说先以大事为重。尹立这才哼了一声,也入座了,只是方才坐下,那双眼睛便斜起来,吊着看向何喜,“我们商议大事,你这个无知妇孺又在此地做甚么?”
虽然当前朝中已有女人当官,但旧派官吏显然是不承认甚至不屑一顾的,尹立其人,正是典型的旧派官员。骨子里便认为女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拿脚给她踹出去已经算是相当温和体让了。
“她乃正经小选出身,三梢阁中律人位。擅算筹,懂细条,耐心谨慎,令行令止。”先前尹立耻笑自己,王述倒并不觉得多么生气,只是此刻见他蔑视何喜,不知为何,内心一丝不悦,来路不明又分外清晰地涌了上来,“在下亲选之,甚觉满意,并非将军口中,无知妇孺。”
他转向何喜,声音不再那么板正,吩咐道:“何律人,你去考校城中受灾细况,呈报上来。”
王大人,这是……这是在维护我?何喜受宠若惊,慌忙应个是,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王述,王述却不动声色地转过脸,不再看她。
裴深在一旁听着,苦笑道:“这霸州此地,常年匪灾。先前秋收刚过,便有数个乡县又遭了匪。州库再如何充足也实在是杯水车薪周转不开,更何况已经是连年遇匪州库空虚。这几日又涌了一批灾民进城,这位何律人若要去到城中考校受灾细况,还请带上两位护卫随行,不然难免又生不测。”
何喜朝王述看去,王述轻轻对她点点头,她方应了。何喜简单换洗,换下了身上的喜服,便出了城守府。
裴深安排的两个护卫虎背熊腰,看上去一人便有两个王述的厚,两人绷着一张脸,煞气腾腾,跟两尊门神一般,把何喜牢牢看住了。
走到路上,只见市集萧条。虽不至于哀鸿遍野,但满目萧索,路人面黄肌瘦,两侧乞儿衣衫褴褛,分外可怜。
何喜越看,眉间拢得越紧。忽然,腰上一痛,好像被什么撞到了。匆促间抬眼一看,一个小小人影,已然跑到她前面去了。手上攥着的,正是她的荷包!
“小偷!”何喜喊道。
身边一个护卫大步跑上去,几步便撵上了偷荷包的小贼,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将那柴瘦的身体扣死了。
那小贼穿得破破烂烂,涂花了脸,被护卫攥着顶心抬起脸来,肮脏的脸上一双长夜般阴郁黑沉的眸子,直直盯着她。
“小鳖孙!还敢看!”护卫一把扯过他手里的荷包,递给何喜,随后扬起巴掌,狠狠往那小贼脸上甩去。
啪的一巴掌!小贼唇边血色漫出,还是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何喜。
是……阿难。
何喜回过神来,认出他来,低声道:“好哇,你可算……”
话未说完,阿难在护卫手底下一挣,灵活挣开。护卫匆忙之间拿手去抓,可阿难速度极快,竟连半分毫毛也未曾让他抓到,一线游魂似的,瞬间游远了。
何喜看着阿难,暗自诧异,以他这般的脚速,怎么可能之前会被抓到?再一碰手上荷包,隐隐约约觉得比先前重了几分,隔着荷包一摸,仿佛碰到不像银子的物事,更是古怪。
何喜心中惊异,暗暗觉得不该在外头打开荷包,惴惴不安,捱到回了城守府客房之中。
灯下一看。
荷包内多了她的猫眼石长命锁,并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九个大字——
今夜子时,关山乱葬岗。
血红一片,仿佛鲜血淋漓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