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长夜白白
“今夜子时,关山乱葬岗。”
灯下血色刺目,凑近了一闻,腥气犹存,毫不作伪。不知为何,那日荒野枯尸,骨茬成刃的画面又回魂一般,浮上脑际,心下一沉,何喜皱起眉头:什么意思?那个数次欺骗他们,为虎作伥,年方九岁便恶得不遗余力的阿难,因何缘故要冒着被抓住的危险送来这张血书?
戊时将至,天地昏黄,万物朦胧。何喜出了位于西厢的客房,站在廊子里,四处渐次亮灯,那侧东厢一盏灯火明亮,正是王述所在的地方。
今日傍晚,尹立将军早携着裴深前往城外驻军处,安排明日剿匪事宜。王述本要立即同行,但裴深见他伤重,苦留他在府内,令他先诊治养伤。尹立也在一旁冷嘲热讽,剿匪乃刀枪之事,王大人还是养好手,他日虽没有长剑刀枪,却还有请罪告饶的笔杆子要握呢。王述无法,只得在府内留着。
何喜走得近了,东厢客房处隐隐人声传来。
“按这个方子,你们仔细煎了药来,好好照顾王大人。”一个女声温和的响起,和何喜这种中气十足发起火来能把墙都嚎倒的嗓子截然不同,那嗓子温文得近乎雅致,又丝毫不露谄媚,清风扑面一般,令人周身躁意顿消,“王大人远来是客,还请不要拘束,在府上养好了伤,也是我们待客的意思。”
“多谢夫人了,”王述说道,“夫人医术精湛,这区区小伤,想必不过几日便能转好。”
何喜迈进屋内,只见灯火下一张未施脂粉的侧脸,不过半面而已,也可见得秀目琼鼻,眼波潺潺,是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荏弱。之前未曾见过此人,不过略微一思索,便可知这应该就是城守裴深的妻子了。听王述话茬,原来这裴夫人还是位女医。
裴夫人转头,看见甫进屋的何喜,神情柔和,微微一笑,“想必这位就是何姑娘了?”
何喜道是,与她见礼。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何夫人腹部隆起,突出孕态,显是有孕在身。何夫人习惯般地一手抚在肚上,一边与何喜说话,神情柔和,格外可亲,“霸州饮食风味一向偏重些,今天来了两位贵客,我特意嘱咐厨房多做些甜口,不知何姑娘用着怎么样?”
霸州饮食口味偏重,平安京中倒是嗜甜,这却不错,可见这位裴夫人着实有心。何喜心中一动,却不欲与她多谈,只笑道:“劳夫人费心了,我吃着觉得滋味甚好,和家中也所差无几了。”
话音一顿,“大人可用过了,觉得如何?”
王述不知她为何跑到这里唠家常,神情中隐带疑惑,但还是配合道:“甚佳。”
何喜笑道:“既然餐食已毕,那就要劳动大人了。我今日出城考校,有几则想不明白,特来向大人讨教一二。”
这话里话外,透着公务相商的意思,裴夫人知情识趣,笑了笑,也告辞了。
眼见着裴夫人走了,左右仆从也退下了。何喜面色凝重,探手到袖内,把那血书字条取了出来,呈与王述。
字条贴在袖中,几分暖意,王述手指在条子上摩挲,直至指尖暖意散去,方抬眸,看向何喜,“那阿难将我们带入匪村,又骗你长命锁,戏弄于你以得取乐,才九岁的孩子,身染不正,已是祸根之兆。”
王述抬手,将那条子送到烛火上,火舌上舔,一燎就着,血色扭曲,寸寸成灰。火光照亮他冷峻的侧脸,“这样的人,还能信之,何律人,你是否太过轻信了些?”
“大人可记得当夜逃出村时曾有两条岔道,大人不知往何处去。是我催缰向东,而东边这条生路,就是阿难指给我的。”何喜直视他,斩钉截铁道,“光凭这点,我就信他良善未泯。”
“二万大军开至霸州,就是光拿脚踩也能将关山跺成百里平地。至于阿难,信也罢,不信也罢。可我斗胆问大人一句,为官者,能将百姓身家性命,抛之一念间,置于一赌中么?”
话中隐意昭然:若有冤情在内,王述,你敢赌么?
说至此地,已是诘问了。何喜此句说罢,两手攥紧,绷着嘴角,紧张地看着王述。
良久,王述的声音响起,淡淡的,但不知为何,何喜感觉到那声音中仿佛夹杂微妙笑意,“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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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关山,再见白骨黄土,已然不是当日一味恐惧的心境。越走,离乱葬岗越近,待到乱葬岗上,四下一望:月凉如水,淌在错落白骨之上。月影迷离,白骨成阵,不知是山中垒骨,还是骨上卧山。
震惊已逝,余恨难平:而今黄土垄中,有多少容华桃李者,又有多少,春闺梦里人?
子时将近,二人站在岗上,阴森邪风不知从何处起源,八方吹来,鼓得衣袖翻飞,寒声高响。
又过一会儿,树影后闪出一个短小身影来,何喜眼尖,低声道:“阿难!”
那身影疾奔到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二人跟前,还未说话,砰砰三个头,磕在坚硬泥地上,铿然作响。他抬起头来,额上脏污一片,血迹斑驳。阿难一向阴郁的眼中居然带泪,他抹了把眼角,却没就地哭出来,只凄凉道:“你是钦差大人对么!马家村不是匪村!我们不是土匪!”
阿难话音甫落,王述耳间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回眸一顾,冷箭射来,斜钉于地,尾羽嗡动不休!
而这支冷箭,轻轻巧巧地,拉开了箭雨的序幕。
“跑!”
何喜后背被人用力一推,整个人向前一扑,随即被一只大手,扯着向前跑去。匆忙间回首,只见后面数个蒙面黑衣人,阴魂不散,步步紧跟地追了上来。
何喜越跑越喘,好似肺腑都要从喉中急喘出去。跑得双腿麻木,犹如灌铅。仓皇之中,月光一照,但见前方草木茂盛,阿难脚程更快些,已经跑到二人前面了。脚下坡度渐陡,何喜心中一咯噔,暗叫不好,然而收势不住,脚下一歪,从斜坡上滚了下去。
因为冲势甚猛,枯枝草叶,刀割一般从手上,脚上,甚至脸上划过,何喜下意识缩起身子,双手捂住了脸。从坡上滚落,尖利石头隔着衣服碾来,浑身痛得好像要当场散架。
也不知滚了多久,才滚到了坡底。何喜滚在半人高的秋草之中,痛得几乎呻/吟出声,然而才发出一点声音,便有一只手覆了上来,用了点力,按在她唇上。
唇间粗糙,药味浅浅,是王述缠着纱带的手。何喜登时不敢说话了,连呼吸也小心翼翼起来。再一听,上方响起搜罗的脚步声,近在尺咫一般,格外瘆人。
刀锋砍断秋草,尖刀翻动泥土,旁边河道水流泠泠……种种声音,不绝于耳。何喜心头砰砰乱跳,人不敢擅动,眼睛却四处乱扫,她身旁只有王述,那速度更快,跑在前头的阿难又去了哪里?
与此同时,黑衣人的声音传来:
“找到了!这胆大包天的小杂种在这里!”
“晕过去了。”
“带回去,回头有他好果子吃的,老子刑得他晕都晕不过来。”
“那另外两个呢?”
“走吧,不找了,抓着这小杂种,有得交差了。”
……
脚步声渐渐远去,何喜眼角酸涩,膝盖止不住的抖,可偏在此时,仿佛什么从手下逶迤而来,一路爬向袖口。
是虫子!何喜难以自制地挪了下手,袖角擦过草杆,发出微末至极的一点声响。刹那之间,身旁王述猝然发力,狠狠将她往旁边一推。
月色之下,刀光扬起,悍然斩落!那批黑衣人根本没走!再一看,他们根本没抓住阿难,只是说来令他们放松警惕的。
“他们在这里!”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黑衣人高喊道,随即脚步窸窣,更多黑衣人朝这个方向涌了过来。
“快跑!”王述厉声对何喜吼道,猛然跃起,电光火石间一个扫堂腿将黑衣人扫倒在地。
赤手空拳,与刀剑相搏。王述发了狠,嘴里恨得咬牙,肩头一侧,硬生生扛下一招。无暇顾及肩头疼痛入骨,他手肘上扬,凭着一股蛮力震得那人虎口发麻。雪亮刀身一抖,他悍不畏死一般,贴着刀刃揉身而上,一举夺刃!
刀尖划过喉骨,血线迸出,又腥又热!
对方蒙面的黑布被割落,王述目色一凝,心里倏然一震。
转头一看,何喜正好跑到河岸旁边,撑着竹竿高喊道:“大人!这里有船!”
王述带刀疾奔过去,举步跳上舟头。何喜以前入夏,常在家中划船撑竿,没想到此刻居然派上用场。竹竿子点着河岸,奋力一别,船离岸了。
顺流而下,小舟驶得极快,转眼之间,便把黑衣人甩在脑后。舟行极快,当真有轻舟已渡万重山之感,可二人心中沉重,丝毫轻松不起来。
王述坐在舟头,肩头鲜血淋漓,他毫不在意地伸手捂住了,月下抬眸,神情冷然,“十万火急,立刻去剿匪驻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