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天将破晓，山中白霜一片。
何喜撑着竿子，不由自主在河下石面上一滑，她颤着手握紧了，丝毫不敢懈怠，加力撑去，只是神色苍白，问王述道：“大人，你可听见阿难所说？”
如果马家村不是匪村，他们不是匪徒，那么，剿匪所剿的，又是谁？今晨立刻就要举兵相向，刀剑相逼的，难道是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么？
王述静坐舟头，眉眼冷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轻呵了一声，森寒至极，杀意泛起，“好一招借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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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流而下，风驰电掣般赶到剿匪驻军处。王述直入中军大帐，守帐士兵长戟一横，欲将他拦在帐外。他眉眼生狠，扬脚踹翻一人，径直掀帘入帐：
帐内空无一人。
王述脸色剧变，出帐喝道：“将军人呢！”
那小兵捂着肚子，委委屈屈爬起来，“将军方才携军出发，前去剿匪了……”
王述眼角一跳，只觉得周身血都往头上冲。何喜牵了马过来，丢给他缰绳，焦急道：“大人！上马！现在追去或许来得及！”
二人上马，凛冽寒风刺得头脸发痛，但根本无暇顾及。策马狂奔，遥遥一望，只见远处旌旗罗列，盘旋飘扬。周身隐隐约约传来一股火油味道，再一看，前方队伍中火油飞箭早已备好，只待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山林落火，涂炭一片，只在眼际。
那边阵前佩着红缨盔的尹立高高抬手，正要发令。
来不及了！何喜牙关颤抖，下了死力踢着马腹。
千钧一发间，前面王述却放开缰绳，让那马自由奔弛。自己俯下探手，迅雷不及掩耳，一面持弓在手，一面从马背上箭囊处抽出一根长箭……
何喜看得瞠目结舌，只见他左手持弓，右手拉箭。弦张如满月，随着施力的动作，他肩头肌肉鼓起，再次血流不止。黎明天光，照亮持弓的那只手，再往上，照亮高挺的鼻梁。仿佛长夜气息终于在此刻褪尽，这个人，站在最光明的地方，即使血色满肩，仍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动人的明亮。
须臾之间，松指，弦响，箭飞！
阵前尹立只觉得头盔突如其来的一阵剧颤，咚的一声，飞箭擦着盔上红缨过去。飘飘洒洒，红缨穗子落雨一般，纷纷扬扬飞了下来。
他手上动作彻底顿住，一转头，雷霆暴怒，吼声震天，“王述小儿，你待何为！”
争得这片刻喘息，王述驱马赶至阵前，沉声道：“匪袭霸州城，请将军火速驰援！”
尹立愣了一愣，怒气涌动，咬牙道：“干他娘……”
“将军勿急。”一侧裴深道，“这匪徒不过一帮乌合之众，断断想不出此等招数。烧杀抢掠不够，如今还敢敌袭霸州，难道是要谋反么？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将军稍安勿躁，许是信报有误。今日已经探明匪窝，若不一举剿匪，便是错失良机！”
王述看他一眼，神情冷漠，浅色瞳孔针扎似的一缩，“乌合之众？放任一帮乌合之众于霸州祸乱五载之长，裴大人这话，倒真叫我不知，是匪徒太恶或是我辈太无能。谋反？当然是谋反，可有的人胆大包天，单一个株连九族凌迟处死恐是吓他不住。”
裴深不再看王述，转向尹立道：“将军！霸州城内驻防乃将军去岁所布，下官不信，单几个流匪，就能破得了霸州驻防！眼前大事，剿匪为重！”
裴深话音刚落，王述双手向前一拱，厉声道：“事出紧急！请将军火速回城！”
尹立坐在马上，沉思片刻，下令道：“方宏何在？”
队伍中一个青年军官出列，高声道：“下官在！”
“你携五千兵马，火速回城驰援，控住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封锁霸州城，里头的人一个也不许出来，外头的苍蝇，也一只都别想飞进去！”
方宏高声唱喏，领命而去。
“诸将士听令！”尹立高呼道，“今日，我要霸州城安然无虞，亦要杀关山恶匪一个片甲不留。让杲杲清明，还于霸州！
“杲杲清明，还于霸州！”
“杲杲清明，还于霸州！”
……
队伍像沸腾了一般，山呼声中夹杂着兵械声，铁衣长戟，铿锵不绝，壮烈的余音从耳畔起源，一直向远处绵延群山逶迤而去。大音含威，响贯山河。
似乎在这样的蒸腾当中，队伍里火油味道愈发浓烈了，两三火星不时在地上滚过，燎起零星又转瞬湮灭，只留下焦黑的一小撮痕迹。
这些人，真的能将关山跺平。
何喜微微喘出一口气，偏过头，看向王述。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并不是她的错觉，男人脸上，的确是出现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是对着远处山林的，明确之中，又仿佛……裹挟着沉甸甸的不祥味道。
她目光一凝，看见对面山林里，出现了根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素衣白履，柔比春风。
是那位温柔刻骨的裴夫人。此刻已经脸色苍白，神情木然，顶着横在脖上的铁剑，酿酿跄跄地往前走，好似已经全然被吓呆了。
那持剑的汉子道：“狗娘养的裴深！你不叫我们活！那你老婆孩子也不用活了！要死一起死，黄泉路上还热闹！”
裴深一向温和雅致的面容几乎是立刻变了，那张温和的脸上因为怒气云涌，甚至显出几分暴戾，他滚落马下，“将军！下官夫人已有五月身孕！”
“定安六年，我镇守西南，珐子掳我幼子，阵前相胁。我儿尹涵，第一次上战场，提着他舅舅送他的长/枪，穿着他兄长送的白铠。被他的父亲，我，西南都督尹立，射杀在西南战场上，一箭封喉，时年十五，无妻无子，死在暴海高原上。”
裴深仰头，逆着光，他完全看不清说出这段话的尹立面上是何神情。尹立只是从那片阴影里探手，稳稳地递给他一样东西。
“取六材必以其时，六材既聚，巧者和之。”冬剖弓干，春日治角，夏时治筋，秋则合拢诸材。没有三年的功夫，造不出这样一柄良弓，这样一个杀人利器。
弓身在光下亮得耀眼，甚至刺痛人眼，这近于残酷的光芒把尹立未尽的话语都表达得一清二楚：我的儿子都可以为国而死，为什么，你的妻儿不可以。
马上的将军稳如磐石，“动手罢。”
见尹立不接，他五指拢起，欲将长弓收回，“你若不忍，我来……”
然而尹立五指拢起，一拉，对面却如撼山般丝毫拉不动。霸州城守五指攥住弓箭的一头，发狠扯过，弓弦从指上割过，带起一痕血线。他毫不在意，牢牢扯住长弓，一把掼在地上。
长弓弃地，在石上撞得碎响。血珠无声无息，埋入百万沙数之中。
“我的命是她的，我换她。”
裴深转身，大步朝山林走去。那一瞬间，很多片段从他脑海中飞过，第一次见夫人赵念念的场景，那是定安九年的第一场雪，天寒地冻，朝他俯首下来的姑娘，手上温温暖暖，带着烤地瓜的香味……
他安静的，背朝剿匪大军，走向山林，把自己送到剑锋之下，走得近了，低声一句：“你走。”
赵念念站得笔直，因为人的纤瘦却有种弱不胜衣，直直凝视着他，不说话，更不动弹。
他几乎是带了点哀求的，“念念，听话。”
剑锋之下，赵念念没有动，只抬起一双眸子，那张脸，雪白过头，白纸一般，似乎已经麻木到做不出生动的表情了。
“你，到底是谁？”她一字一句，这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