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深渊一角
裴深不说话,眼中疑云渐起,但他的面容已经是一种惯有的温和,以至于那点突如其来的怀疑,只不过像滴水入海,飞鸟还林一般,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持剑的汉子不耐烦了,吼道:“娘的到底换不换了!你耍老子玩呢?”
剑锋猛地向前一递,更近的格上了赵念念的脖子。秀美脖颈上垂落的一缕乱发被剑锋一碰,当即断了。寒风一扬,四散飘开。赵念念还是那副弱不经风的形容,但在寒刃之下,却站得纹丝不动。
也不知为何,这么一个娇弱女子,却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力量。何喜心中暗暗惊叹,但莫名奇妙的,还是对这裴夫人有股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大人,你有没有觉得这位裴夫人很眼熟?”何喜忍不住问道。
“你忘了,”王述淡淡道,“马家村中痨病女子,隔窗一望,极为肖似。”
“三年前,霸州城守裴深发妻不幸遇火,芳年早逝。”王述静立抚掌,“然而你我亲眼所见,这原配夫人并未死。而是沉珂度日,远隔霸州城。其中,必有隐情。阿难说马家村民非匪,那谁是真正的匪?”
脑中如有惊雷滚过,狞厉电光照出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之中,隐匿尘下的蛛丝浮泛而起,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难道……何喜惊喘了一下,一个想法从脑海里浮出,阴森,邪恶,简直难以置信。
“何律人养在闺中,想必没见过此等恶事。马家村中,恶民虽坏,拐贩男女,却不是匪。霸州城守裴深,今日,差点引我们去屠民。”王述作壁上观,漠然启唇,“人浮于世,斯人之恶,百斗难量。你,好好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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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似乎刺痛了裴深某根脆弱的神经,他眼角发红,手心攥紧,低喝一声:“念念,别闹!”
“我没有在闹,我只是想知道,”赵念念眉眼平静,斧钺加身却毫不动容,在这一刻,某种更深沉的痛苦裹挟着她,迫使她去发问,去质疑,直到弄明白,或者,直到至死方休。
她难受地闭了下眼又睁开,余光里连剑锋,连胁住她的人都没看清,整个视野中,满满当当的,只有裴深的身影。好像一场海啸从内心涌过,山海震天的回音中,她蓦然站成了一个对峙的姿态,“你到底是谁!”
“我是霸州城守,裴深,你的丈夫,你未来孩子的父亲!”裴深提高声门,“我还能是谁?成婚三载,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么?!”
声音一柔,他放下身段,伏低做小一般,认真哄她,“念念,剿匪阵前,不要置性……”
他的话还没说完,戛然而止,因为对面赵念念脸上出现了一个非常古怪的表情,一个惊讶,愤怒,后怕诸般情绪兼而有之的表情,最后清晰的,转为了一声嗤笑。
“你是裴深,那我是谁?”她探手,细瘦的五指在他脸侧轮廓上摩挲,在即将摸到耳后时,裴深下意识偏过了头。
那只手指尖冰冷,檐下冰棱触在他耳后一般,冻得人格外清醒。一偏之后,他神思陡然一痛,反应过来,探手去拉她。可惜已经晚了,赵念念电似的收回手,冷笑了一声,“我今日有点奇遇,裴大人要不要听听?”
还未待裴深说话,她顾自往下说。
“今日清晨,我赴山寺祈福,祈我夫君,剿匪一应顺利,无伤无灾。谁知进香半途中,被几个村民所掳,掳到马家村中。原先恐惧非常,但看见村中里长院内有一痨病女子,医者父母心,我一时不忍,便请那里长让我诊一诊此女。”
“大人知道她什么样么?”赵念念声如掷石,字字含悲,“双足皆断,浑身火燎,不成人形。顽疾入骨,动辄咳血。虫一样!在炕上爬!在自己的脓血腐肉里滚!在挣命!在等老天开眼,让我看到她!找到她!”
说到最后一句,潸然泪下,痛苦不已,“她本姓为赵,闺名思思!是我那苦命的长姐,是你口中那不!幸!早逝的发妻!”
“姐姐说,当日回门,是你将她掐晕。她醒来后,已是漫天大火……”
抹了把眼泪,她在这一刻奇异地镇静下来,“裴大人,民女问你一句,我父赵黎,在我们婚后一月,便失足落崖,我爹的死,与你有关么?”
第一问,没有回答。犹如泥牛入海,没有回音。但在这片可怕的静默之中,赵念念已然知晓了真正的答案。
“马家村民既能收容我长姐近三年,捧此善心,扬此善举,还会是你口口声声所说的恶匪么?裴大人,你这三年来,金戈铁马,剿的是什么匪?铁蹄踏破的,又是何人家宅故里!霸州城楼上高悬的,又是谁的无辜头颅!”
第二问,同样没有回音。
“你这样恶心,难怪辗转反侧,夜夜梦魇。”赵念念目光下移,看向自己隆起的腹部,不无讽刺,“你这样恶心,配有子嗣么?”
最后一问,是句铮然反问。
话音刚落,赵念念猛然发难,劈手夺过长剑,身旁的汉子没有料到她会这般发难,也想不到她竟然会赤手抓刃夺剑,一时不妨,竟真让她把剑夺了去。
素手纤纤,握在白刃之上,鲜血淋漓,滚过雪亮剑身,手极纤细,剑芒又锋利至极,仿佛再略一用力,那五根纤细长指就要齐齐截落在地。
“你、配、么?”
剑光一动,朝裴深刺去。裴深眼角赤红,赤手空拳挡下剑芒,错身抬掌,当空一劈,正中赵念念脖颈,将她劈昏了过去。
将佳人抱在怀中,头还未侧,肩上一冷,有剑架来。方才紧急之中,未曾看清这村中野汉,此刻看去,见他虎口细茧,心内一片了然:这分明是饱经训练的兵士,哪里会是莽撞乡民。
“王大人妙招,原来今日,不是剿匪,却是诛我。”裴深抱住赵念念,一手按住她掌心伤口,目光递来,身临此境,居然声色不惊,“我死无妨,请让大夫来,先治我夫人。”
看到山林里走出的人,见到骠卫长陈晋那张脸,何喜还有什么不懂的。王述一直与失散的骠卫长陈晋有联系,发现裴深有问题后,便假传有匪敌袭霸州,使得尹立令人引兵控城以保霸州城安定,又命陈晋掳来赵念念阵前相胁裴深……百般种种,在昨夜乱葬岗之后,都在他脑中安排既定,棋子搁在他手下棋盘中,受他摆弄,受他一路操纵……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王述转头,脸上隐约的,一丝笑意浮起,“我曾听说,霸州城守,爱妻甚。看来果真如此,爱人爱得如此溃然,又有什么意趣?不过裴深,咎由自取。”
何喜额头冷汗沁出,看着那双浅色瞳仁,心下一紧,竟然克制不住的抖了下。能将槐州盐务,理出一条通天血路的人,又哪里会是表面上温文尔雅的简单人物。能在乱葬岗迅速反应过来,并火速绑来赵念念掐准裴深的软肋的人物……
浅色眼里深渊游曳,向她初露一角。
“杀人者,诛心为上。何律人,你看懂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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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兄是清白的良民,却含冤而死,被当恶匪所杀。我不想见到马家村的人也这样,他们虽然坏,还不是像土匪那样的坏。所以我送信去了,我想过了,如果你们不帮我,只要我活着,我就要做个世间最恶的土匪,奸/淫掳掠,无恶不做,将匪患从霸州一路刮到平阳京中去。先杀你们两个,再杀文武百官,皇子皇孙同样杀个精光,公主妃嫔全部奸个遍!最后把狗皇帝脑袋割了,挂在平阳京城楼上!反正是官府说的,我一家三口,全是恶匪,我的父亲兄长,脑袋都被割了挂起来,连个全尸都没有,我当十恶不赦的匪徒,又有甚么稀奇!”小孩背影孤直,跪在刚磊的新坟面前,双手捧着往坟上添了一柸土。
“……”娘的你还挺有志向。
何喜本欲拍他脑袋,临到头上,转为一抚:“小屁孩,你大名叫什么?”
“殷难,”小孩跪在坟前,腰板笔直,“我娘生我时难产,所以我叫殷难。”
他长跪不起,指着三个坟冢。
“这是我大哥,殷顺,因为娘生他的时候很顺利。大哥死的时候十六岁,本来冬天就要娶李二麻子家的大姐,大哥死了没娶成。李大姐嫁给了张二郎,他俩的孩子都会爬了,我每次抱那娃娃的时候都想,我大哥要在的话,我的侄儿应该也这样大了吧。”
“这是我二哥,殷止,意思是我娘生儿子生得不想生了。二哥长得很高,竹竿子一样,他想要将来开间棺材铺,我爹每次一听就生气,骂晦气。可要是我二哥活着,开一百个棺材铺又有什么关系,我愿意糊纸扎学刨木去。”
他指向最后一个小土包,“这是我爹,殷平。我爹做得红烧肉很好吃,他喜欢边唱小曲边烧肉,真的,非常好吃,你们没有口福,现在吃不到了。”
原先连个哭腔也没有的小孩,背对着他们,慢慢的,肩头抖动。
仿佛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意义上变成了一个九岁的小孩,前所未有地爆发出那些脆弱和伤痕来。
“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
如果早点来,我的爹爹,哥哥们,就不会明明是良民,还被官府当成恶匪所杀……我也不会流落到马家村,除了小竹子,连个朋友,家人都没有。
我会坐在棺材铺里糊纸扎,赚几个钱,给我侄儿买拨浪鼓玩,再晚一点,炊烟袅袅,全家坐在桌边,吃我爹的拿手红烧肉,兴致高了,喝点小酒唱个小曲都可以……
我他妈的,现在纸扎糊得那么好,小曲唱得也那么好,但他们看不见,听不见!
何喜眼中含泪,不忍打断。
待他略歇哭音,才俯下身,直直对上他的眼睛,“殷难,你在此地无亲无故,愿意随我回平阳京么?从今以后,我当你的姐姐,做你的家人。”
手指一扬,指着王述,“他当你的哥哥,也是你的家人,好不好?”
小孩别开脸,“哼,狗皇帝住的地方,老子不稀得去。哥哥也就罢了,什么姐姐,蠢得要死……”
王述不说话,抬手,轻轻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被这么一敲,小孩后面的话顿时消音。
何喜微一用力,把他的脸扭回来,“霸州五年人祸,都是坏官造成的,你若长大,当个好官,金玉王朝,有你一笔,不是很好么?凡你治下,便没有像你父兄一样枉死的人。”
王述静立,一听此话,侧眸看她,悠悠一动。
鼻尖一凉,抬眸一看,下雪了。
定安十四年的第一场雪,远山近岭,渐铺雪色,缓来素裹。曾有漫天血色,而今白雪举哀。
所有不平的冤魂于雪下沉寂,所有血涌的潮汐在风中退去。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山路难行,前面男人微顿脚步,侧身,朝她伸来一只手。
那只手朝她伸来,苍白修长,昨日血色条条,今日洗净,秀玉一般。
跌宕风波,诡谲云月,皆拜这只手所赐,这只——
翻云覆雨的尘世手。
杀人者,诛心为上。
不知缘何,心中突来一寒,何喜微微抿唇,迟疑片刻,还是握了上去。
定安十四年,霸州城守裴深,监守自盗,使兵为匪,掠夺乡里,逢上剿匪,便引兵屠民。东窗甫发,震惊朝野,史称霸州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