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掌流沙

  等待的过程是极其无聊的。但是，在那段漫长冷寂的时间里，莱古在对总是暗中观察、默然无言的源能力几乎三天一次翻白眼式的小牢骚，五天一次指桑骂槐式的大埋怨的同时，笑巧逢识了两个与托可莉的事情毫不相干却又至关重要的朋友。

  未各自走各自的星途，彻底决裂之前，三人曾论排岁龄年长，如同文质彬彬、温文儒雅的古人一样互称长兄贤弟。

  印象深刻的，在所有勉强挤出的空闲时间中，莱古总是与两人杯酒饮欢，静听他们醉红着脸，舌头打结似的感慨彼此所经历过的苦难、绝望、喜欣……亦或是肆意言谈人族与其他种族间的未来运势和怪奇异事。

  而每当轮到他说话时，他却总是痛饮一杯，有意无意地提出一些新的话题，以避开谈及有关于自己的事情，把发言权又重新抛回给两人，脸上展露出不变的“你们聊，我听着就好，不用在意我”的虚假且苦涩的微笑。

  怎么会不在意呢？

  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不想再次揭开的可怖的伤疤。两人都是聪明人，即使莱古并未透露太多有关于自己更深层的过往，但从他整日紧皱着的眼眉以及星球大爆炸也不会有丝毫动容的一副生无可恋、世界灰暗，对一切事物都冷视漠语的样子来看，就足以说明一切。

  而且，既然已经承认了彼此的无血缘的亲人关系，那么作为莱古的“长兄”们，两人是绝不会看着自己的“贤弟”继续如此颓废无望下去的。他们想尽自己所能帮助莱古，不仅仅是被这所谓的羁绊框架链接，更多的，是男人之间的不用言语也能意会的情谊。想帮助一个人，哪需要那么多的理由？随心，去做就对了。

  于是，角尔比都大楼的关于重要文献数据管理机构方面的负责主任，是两人一开始所能想到和凭借着各自的职位权脉关系短时间内争取到的最适合的工作。这份轻松惬意，每一个艰苦奋斗不休的低层职工都眼红躁动的“特殊关怀”被以“最为合适的人”作为理由强行推荐给莱古就职。

  假如是其他人，或许就已经答应并且还可能会为此洋洋得意——有两个时刻关心着自己的“长兄”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但是对于常年漂泊星空宙域，仿佛一个无家可归、苦难与死疾缠身的星球拾荒者的莱古来说，特古星就好像是他可笑的茫茫人生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简陋寒酸的空间补给站点。

  处在这艘人生的星际源能战舰上，莱古身不由己。

  每一次都是如此，不等站稳脚步，想要下舰逃离，命运就又抓扯着把他及他的脸狠按在地上向未知的更深的黑渊中嬉笑奔驰。或许，在希望忽而有感转头看来，他也只不过是一抹转瞬即逝的暗淡黑光，被消融于光明中寻觅不见，引不起丝毫波澜的渣沫。不值得注意。

  尽管很感动两位“长兄”对自己掏心掏肺的关心，但是，他的心里很清楚，这里，终究不是自己的终点。

  留下的痕迹和足印越多，情感越是深沉、不舍就越难以脱离这颗安和、静谧的星球。

  谁知道哪一天在大街上悠闲游荡时，所需要等待的人恰好出现，而源能力又恰好满意地点头，接着继续下达什么神经性的指令呢？到时候不就又要与他们“热泪盈眶”地挥手告别，重新踏上新的无休止的亡途？

  如果一定要任性地忤逆一次源能力的指令，但又有什么理由能够说服自己留下呢？

  然而，不等莱古犹豫中下定决心，源能力就“替”他展示了拒绝的后果。这件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难么简单，满脸奸笑的源能力不知不觉地把他推进一个更为复杂与丧心病狂的大漩涡核心——将女儿与其说是托付，不如说是抛弃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倒霉鬼不管生死更为相符的神秘女人，天生自带特殊隐疾缺陷的婴孩，文段内容和结构繁乱不通的信件，源能力提早预警的星球大战……

  这些麻烦莱古咬咬牙，冷血无情撒手不管不顾、只为自己着想也无可厚非。在这个源能肆虐，生灵齑微的无边宙域，有谁能不为自己性命终日担忧而去无私地拯救别人呢？

  但，最重要的，也是最让他感到无奈和棘手的，还是一位“长兄”他的疯狂的背叛人族的计划。自己和他们闹翻决裂，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

  这简直就是一堆等待着处理的脏臭无比的排泄物！莱古觉得自己真是受够了，别人会怎么样，这颗星球会怎么样，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瞬间死亡，星球爆炸，星系毁灭……再不可思议的灾难都无所谓，反正源能力会保护指引主人抵抗或躲避这一切，这一点莱古还是深信不疑的。只不过，嘴上是说着无所谓，心里却是遭受到莫名的堵塞与沉闷，甚至还有点令人窒息的刺痛。

  哈，不论如何，终究是过不去啊！

  善良如他，就仿佛死域中的冥顽挣扎始终不肯堕落的绝地求生者，顶托起沦落同样境地的托可莉。即便是嘴上纠骂不休，即便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莱古还是认命地接受了踩到这些腐烂败臭的污秽物的唯一选择。

  从父母亲离去的那一刻，一切就开始往糟糕透顶的方向发展，再在乎多一点和少一点的区别没有丝毫的意义。

  但是，对于托可莉而言，从对这个喧嚣不止而陌生的世界睁开好奇的双眼起，这个落魄失魂却仍然强笑坚强一直守护在身旁的年轻男人就连同其深深地刻印进自己的心扉。

  尚未学会说话前，他亲手哄喂给她甜腻的为婴孩专制的特炼奶乳。咿呀学语时，他一心一意、耐性十足地从懵懂开始直到教会她做人灵巧熟练的道理才肯放心。她想要的他也总是能一一满足。

  他常抚摸着她的可爱摇晃的小脑袋，就像她抱住大红的毛茸茸、暖乎乎的身子一样，眼中充满着慈爱、满足与足以融化万年坚冰的柔情，低声称呼她“莉儿”，就仿佛真的是在唤念着自己的女儿似的。但是却绝不允许她叫他“爸爸”。

  他说他不够资格。

  但，托可莉清清楚楚，为自己付出这么多的他，又怎么会不够资格呢？相比于那个狠心抛弃自己女儿的女人，他就是她最亲爱的爸爸。

  犹记得，托可莉源能力自主觉醒的那一天，因无法主动掌控不断如海啸的遮天涛浪般疯狂涌入身体内的源力而被冲击陷入濒死的状态。是莱古，不管不顾地找到在特古学院任职的“长兄”，请求他救助自己。为此，他甚至还在早已决裂，说好不再联系的“长兄”面前屈跪下即使父母亲亡逝时也仍然没有向命运屈服的双膝。

  他从未向任何人下跪，哪怕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也不过是轻叹感慨一句：就要这么结束了么？但，为了她，他竟第一次向人屈下自己的双膝！

  那副诚恳、任人使唤，除了杀人及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只要能救治好她，就什么都愿意做的样子。至今托可莉回想起来，胸口都会觉得泛起阵阵简直能令自己刹那间昏厥过去的伤痛。

  不是亲生父亲，却胜过其实。这个男人怎么会不是自己的爸爸？

  托可莉觉得自己是极其幸运的。虽然，按照莱古的推测，极有可能是亲生母亲的那个女人真的抛弃了自己的孩子。但，幸运，却也让她遇上对自己这么好的他。

  很多次独自一人坐在散发着强烈复古风格的特殊的屋脊上仰赏浩瀚神缈的星空夜图，莱古总能在她泪点闪闪，悲痛与忧伤不已的时刻悄无声息地静站在她的身后，揽住她的小脑袋，无言地安慰轻抚。

  他常对她说，那个女人，一定是有着什么难言无奈的苦衷才会不得不暂时将她托付给他。一位母亲，不论如何都是不会闭上眼就能狠心抛弃自己的至爱骨肉的。而莱古的父母亦是如此。

  她也总是装作振作起来的样子回答他说：“已经无所谓了，现在有爸爸你能够陪着我，莉儿就已经很满足啦！”

  满足吗？不，他绝不满足。从决心收好那封信件开始，就算是默认答应了那个女人隐约透露出来的请求。而且，他觉得自己颓废迷茫这么多的岁年，也是时候要正视生活，回到正轨上找命运这个玩弄自己上瘾的混球算算总账了。这么多的麻烦事，该完结一半了。

  他终归是要带着托可莉找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