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闭月草 下
高珏走出酒楼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马夫打扮的壮汉。两人一起上了停在门前的马车，匆匆向着城西刘府的方向而去。何萧负手站在二楼，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沉默不语。阿钧在他身后低语道：
“公子，您觉得高大人能查到那一步吗？”
“……高珏十七岁就中了状元，十八岁入主大理寺，两年就升上了少卿。他四处游历断案，没出过一次岔子，是个人才。”何萧看了一眼手中握着的玉牌，那正是高珏走时特意留给他们的凭证，方便他们以后有了更多发现后可以随时去找他。阿钧有些不放心地说道：
“可是……咱们现在手里握的，大多也是推论。假使咱们猜错了，或者证据走到哪里断了，那该怎么办？”
“高珏是官，手段自然比咱们更多。假设他真的抽丝剥茧，能查出的绝对比现在咱们知道的还要多。又或者……我并不需要他找出全部的真相，只要能发现，姚青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即可。”何萧慢慢收紧了手，右臂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他抚着手臂，淡淡地苦笑对阿钧说道：
“阿钧，我这次是不幸中的万幸，两次都没伤到经络，但恐怕伤好后也不会有以前那么灵活，不知会不会影响到挥剑。以前我总觉得，只要我杀了姚青，就能夺回千影教，洗脱污名。但后来我才发现，事情根本就没有那么简单。既然现在我杀不了姚青，那咱们就只能迂回绕行了。我要亲眼看着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一点一点被摧毁。让他不仅不能再入主千影教，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活着。”
下午，湿润的空气很凉。乌云聚拢，天空又在隐隐酝酿一场雨。高珏到刘府时，第一滴雨恰好落了下来。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就见白衣白裙的刘夫人匆匆迎了出来。她似乎刚才又哭了一场，面上泪痕都未拭尽，但一举一动还是丝毫没有乱了礼仪。高珏向她微微弓身行了个礼道：
“嫂夫人，真是抱歉，隐玉又来叨扰了。”
“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您如此记挂我家老爷，妾身真是感激不尽。”刘夫人连忙还了个礼，引着他走进府中。高珏一边走一边说道：
“嫂夫人，实不相瞒，隐玉对刘兄之死还有些疑问，所以想再来请教您几个问题。”
“大人请问，妾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提到刘牧廷的死，刘夫人眼眶又红了。高珏与她一起走到厅里坐下，单刀直入地问道：
“嫂夫人，我想问……刘兄平日都是在家中吃饭吗？”
“这是自然。老爷素爱简朴，日常饮食都是由妾身一手料理。”刘夫人擦了擦眼泪。高珏又问道：
“那……刘兄出事前的那个晚上，他是在家中吃的吗？”
“……不是。老爷那天晚上事儿多，回来的时候都戌时了（19-21点）。他跟我说已经吃过了，妾身也没多在意，就服侍他睡下了，谁知到半夜就……”刘夫人也不傻，此刻已经听出高珏话里有深意，连忙问道：
“大人问妾身这些问题，莫非是觉得我家老爷在外面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噢……我也只是怀疑，还没有定论。”高珏知道刘夫人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贤妻良母，恐怕不会主动询问刘牧廷的公事，也就没有了继续问她的意思。他微微思考了一下说道：
“嫂夫人，刘兄可有贴身小厮？”
“有的有的，不过不是小厮，是我们老爷的一个远房堂侄，叫做刘唐的，他每天都跟着老爷进进出出。”刘夫人当即叫来了刘唐。她知道高珏要私下问话，很识时务地退下了。高珏见刘唐神色恹恹，一幅非常伤心的样子，似乎也还在为刘牧廷的死难过，不由心中一动。他抿了口茶，淡淡地问道：
“刘唐，刘大人出事前一晚，你可跟着他？”
“是，小人一直跟着叔父。”刘唐知道高珏位高权重，一上来就跪下了。高珏也不喊他起，又继续问道：
“那他那天晚上去了哪里？”
“大人在官府处理公务，一直到晚上才回来。”刘唐忙不迭地说道。高珏“噢”了一声，忽然重重把茶杯往桌上一拍，斥道：
“撒谎！官府的门卫说，当日刘大人申时没过（下午15～17点）就离开了，可他戌时才回来，这中间他去了哪儿？还不从实招来！”
“大……大人！小人错了！”刘唐胆子不大，被高珏一吓，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他手脚并用地坐了起来，哭丧着脸说道：
“大人，不是小人不说，实在是叔父不让我说啊！”
“噢，到底是怎么回事？”高珏的好奇心完全被勾了起来。刘唐哆嗦着环视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才嗫嚅着开口道：
“其实……叔父那天……是……是去了丹乐坊的翠秦楼……”
“翠秦楼？”高珏设想了许多种答案，却完全没想到这一出，瞬间也有些发懵。他素来知道刘牧廷的为人，知道他最是洁身自好，和刘夫人又伉俪情深，故而完全没想到他会去那种烟花地。他震惊过后很快回过神来，咳了一声，强装镇定地说道：
“他……他去那里做什么？”
“大人明鉴，叔父他……他不是去狎妓的……”刘唐越说越小声，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很没有说服力，干脆下了下决心，直接地说道：
“大人，实话跟您说吧。叔父他素来喜欢音律，却苦于没有知音。半年前，那丹乐坊来了一个名叫细娘的琵琶伎，听说弹得一手惊艳的好琵琶，笛子吹得也很不错，很快就出了名。官场上的人聚会，难免要去那种地方。以前叔父是从来不去的，但有一次听说宴上请了这个细娘，他按捺不住好奇心就去了。谁知道……一见就……”
“一见就倾心了？”高珏顺口一接，却见刘唐瞬间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一边摇一边说道：
“叔父与婶娘向来恩爱，叔父不娶二色，自然也不会让婶娘寒心。只是那细娘貌美又温婉，对音律又当真十分精通，叔父引她为知音，所以时不时就会过去坐坐，和她聊天或者听她弹曲儿，只是从没留下来过过夜……”
“……原来是这样。想不到刘兄还是个风雅人物，想来这个细娘一定就是他的红颜知己了。”高珏暗自思忖。他年已二十有二，与风月场上也有些经历，向来知道温柔刀的厉害。他思索了片刻，又向着刘唐道：
“那那天他就是去细娘那里了？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倒也没什么不同的。只是那天细娘说她托人给她捎来了家乡的一些新鲜吃食想叫叔父尝尝，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叔父就留下吃了饭再回来的。”刘唐话音刚落，就看高珏的眉毛瞬间竖了起来，语气近乎严厉地问道：
“家乡的吃食？她是哪里人？？”
“似乎……似乎是越州？？小人也记不清了……”刘唐还没说完，高珏已经“刷”地一声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刘夫人正端着一碟点心过来，见此急忙拦道：
“高大人怎么现在就要走？不留下吃晚饭吗？”
“不了，隐玉还有事要忙，下回再来尝嫂夫人的手艺。”高珏匆匆行了一礼，近乎一路小跑地冲了出去。刘夫人吓了一跳，连忙走回厅里，对仍然跪在地上的刘唐问道：
“阿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婶娘……”刘唐看着高珏的背影，喃喃说道：
“说不定叔父的死……真的不是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