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三章 哀伤的幽灵
贞德,对不起。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不要来找我,忘了我,忘了和我有关的一切吧。
我由衷地希望你能过上健康幸福,和谐美满的人生……
但我不得不满怀痛苦地承认,这样的人生,我给不了你。
不为什么,只是因为——我是个魔人。
虽然名字里带个“人”字,但我和披着人皮的恶魔,没有区别……
恶魔会伤害别人,我也会;恶魔以伤害他人为生,我也是;恶魔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会伤害……这一点,我又有何不同?
从我下山以来,我就饱经世人的冷眼相待,甚至极度排斥我,驱逐我,攻击我……现在我都想通了,这些并不是毫无道理的,不是单靠污蔑和流言就能形成的局面。
所以我由衷地感激你们,只有你们愿意收留我,接纳我,信任我,不带有色眼镜看我。
只有在你们身边的这段日子,我才体会到“家人”的感觉。
只有陪在贞德你身边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爱”。
贞德,如果这世上真有天堂,那对我来说,天堂一定就是那间小小的孤儿院,一定就是你的身边。
但,说实话,在享受着你们给予我的一切时,我也在问着自己——我真的有资格接受这一切吗?
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也不止一次让我质疑过自己。
我已经失去了以前和你在一起的全部记忆,每当听你说起我们小时候的故事时,我总觉得对你很不公平,因为只有你一个人被过去的羁绊所束缚,而我却以失忆为理由逃避了这一切,只是单方面地接受你的好,对不起。
我是个一穷二白的穷鬼,干着最卑劣的活计,却挣不够可以养活我们两人的钱,所以在布莱泽出现后,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危机,那也是我第一次,开始质疑起了自己……
之后,在城主府的那场舞会上,看到你那光彩夺目的模样,你知道吗,我以为这世界上真的有天使……
呃,我虽然识字,但也算半个文盲,原谅我吧,我没法找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你当时的美丽,你也不会喜欢我用形容魔物的词来形容你吧?
当时我完全看得失神了,但同时,我也深深地意识到了一点……
我永远无法让你绽放出这么夺目的美。
我不想,也不敢接受这个现实,而且,你和布莱泽在舞会上跳舞时,你们两人看上去真的很般配,一个有雄厚的资本和帅气的脸庞,一个有着不可方物的美丽……
在那个舞台上,我完全找不到自己可以插足的地方,因为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见不得人的杀戮伎俩。
当时我觉得,自己才是个可耻的第三者,耽误了你寻求幸福。
因为这个理由,就把你一个人落在那里,对不起。
但,即便我是一个如此懦弱,还经常想太多的人,你却还是不离不弃地陪着我,关心着我,甚至愿意将自己的血喂给我……
你让习惯了孤独的我,意识到了有人陪伴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或许从相遇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萌生了对你的感情。
当我从瑟维士兰长桥回来后,看到你病倒在床的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而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
因为我的吸血,才让你因为贫血而倒下,才会让你患上高原热病,可以说你在生病时经历的一切痛苦,都是我造成的!
我无法原谅任何伤害你的人,哪怕那个人是我自己!
但我也彻底明白了一点——我根本没有站在你身边的资格,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
还记得我最后跟你说,我是因为吸了鸡血而闹肚子吗?
事实上,这是真正发生过的。
我的獠牙刺破过多少生物的体表,我都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只有人类和强大魔物的血液,才能缓解魔人的猩红饥渴。
但也只能缓解,没法被根治,至少现阶段没办法。
可是我却天真地以为,只定期汲取少量血液,就能不伤害到你的健康,结果这证明了只是我的自欺欺人。
害你病倒,对不起,贞德,对不起……
我就是无法原谅自己这一点,无论如何都原谅不了,无论怎么做,我都无法减轻自己心中的负罪感。
我真的好想陪在你身边,陪你去圣都看一看,陪你回班加尔旅行,陪你去你看你没有见过的风景,陪你去找个地方相伴到老……
我是个骗子,答应过你的一切,我都食言了,对不起。
但无论你怎么骂我也好,恨我也好,我都必须要离开了。
这封信是在你昏倒的那天,就已经写好的,从那天开始,我就已经决定,要给你留下一段最美好的记忆,然后就从你的人生中主动消失。
但请你相信,最后的那七天里,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骗你的伪装,而是真正发自我内心的,我一直想去为你做的事情,我甚至无比享受这段甜蜜而幸福的时光,因为你的身边就是我的天堂。
如果我不是一个恶魔,而是一个普通平凡的人类的话,这些美好的回忆,就能一直持续下去了。
可我不是。
我是那么渴望将你永远拥入怀里,可我的臂弯里却长满荆棘。
最后那七天里,我有过两次险些理智失控的经历,只有在你们睡着后,我才能去外面捕食,用他人的血来平息我的饥渴。
但这却只会让我心里的罪恶感加重,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危险,让我离开的念头更加坚定。
有太多太多想说的话了,但还是就此打住吧,抱歉,这张纸已经写不下了,我也没想过,我第一次写信,竟然会写这么多字。
贞德,能爱着你,真的太好了。
我不清楚自己能否在将这封信留下后,活着飞回班加尔,但无论我是否活着,都请你忘了我,去追寻新的幸福。
一定要找一个比我更加爱你,更加疼你,更加珍惜你,而且不会伤害到你的人,但一定不能是魔人。
愿风能代替我守护着你……
“唔……”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后,麦瑟发现,自己竟然飘回到了离去时的码头。
“这……”感受着将自己不断往码头上吹去的海风,麦瑟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有对这神奇的巧合产生的惊讶,同时,也混杂着因为没有获得解脱,而产生的遗憾。
“我都已经做好死的心理准备了……”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陆地,麦瑟感应了下自己的消耗,发现这雾化状态竟然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百般惊讶到最后,却只化为一声长叹:“看来是从我开始回忆的时候起,就开始给我送这一程了啊……明明我是希望你去替我守护贞德的,为什么反而来守护我了啊?”
无奈归无奈,麦瑟还是借着这股风,顺利回到了码头上。
当他现出身来的那一刻,码头上仍在工作的那些工人们,都不禁为这突然从天而降的人影吓了一跳,却没人敢去上前与其对话。
这个一身黑衣,身背巨剑的男人,在重新落回地面后,却稍微愣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去,回头看向那灰暗的天际。
从这个距离,依然能看到那艘船的影子,只是,哪怕麦瑟再怎么提升自己的视觉能力,也无法看清那艘船上的细节了。
但,麦瑟的心里却总有种感觉……
他思念的那个人,此刻一定也在注视着他所在的方向。
“贞德……对不起……”
面对着这片茫茫海天,感受雨水和海风交互冲刷的感觉,麦瑟的身体虽然刚刚回到这片陆地,但心神却又再一次飘向了远方,飘向那艘渐渐化为一个黑点的船影。
码头上的其他人,看到这个黑衣人竟然站在那里受淋,一个个纷纷以为这家伙是脑子坏掉了,便继续着自己手上的活计,不再有人想去管这个陌生人了。
没有人看到,那独自伫立于码头尽头的男人,脸上那几乎为悲伤所扭结的表情。
那对宽厚的肩膀不时一抽一抽的耸动着,隐隐有抽噎的声音,夹杂在呼啸而过的海风中,从那苍白的脸颊上所滑落的,已经没人知道是雨水,亦或是其他了……
“好痛……”
看到那艘船已经消失在了海平线的另一端,被那横亘在加卡利亚省和亚特尔省之间的山脉所遮掩,麦瑟才终于回过神来,但胸膛中的剧痛,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麦瑟痛苦得跪了下来,深深地弯下了腰去,两只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心口,仿佛当初自己承受“搅肠”之刑的痛楚,此刻全部加诸在了那颗心脏上,几欲将这颗心四分五裂。
这一刻,麦瑟只觉得,自己所承受的事物,沉重到令他连腰都难以直起来。
那背负着的,名为“命运”的大剑,究竟是在昭示着谁的命运呢?
但对于麦瑟来说,无论是身后那些码头工人,还是身上所背负的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风和雨如同一对仁慈的父母,不断地抚慰着这个伤心的男人,将他的哭泣声尽数包裹,让麦瑟得以尽情释放自己的哀伤,而不会惊扰他人。
在天空与大海面前,他是那么渺小。
在身后的人群面前,他是那么孤独。
……
在那艘宏伟的四桅长船离去后,又不知过去了多久……
没人知道那个伏在码头上放声哭泣的男人去哪儿了,他就像是一只鸟儿,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但人们只会记住他一小会儿,便将他忘却在记忆的角落。
但,就在这个男人消失后,班加尔城内却开始接连出现一桩又一桩杀人案,每一具尸体的死相都极其惨烈,令人毛骨悚然。
又因为这些人的死相,和曾经那场震惊班加尔的屠杀事件牺牲者,实在太过于相似,以至于坊间渐渐流传起了一个类似传说般的谣言:
那个屠杀了三百名圣骑士的“白发死神”,依然在班加尔游荡着,四处寻觅着下一个猎物……
而在某间小酒馆内,据说有人目击过这位“白发死神”,但真假如何,也没有人会去在乎了……
班加尔城内的某个角落,一位少妇正紧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儿童,快步穿梭在这阴暗的巷弄之间。
她神色慌张,满是惊惧的眼神不停地打量着周遭,脚下更是拼了命地飞奔着,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可是,当她即将经过前方的巷子口时,三个突然从旁边窜出来的大汉,却将她眼中的希望尽数熄灭。
“嘿嘿,跑啊!”
让她更为绝望的是,自己的身后又被另外三个大汉堵上了。
看着这群人那不怀好意的笑容,以及他们越发接近的脚步,少妇脸上的表情就越发充满了恐惧,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并将孩子牢牢拥入怀里。
可以看得出,她迫切地想要找出一丝生路,但这条小道就是一条直来直去的单行道,已经被这些大汉完全堵死了出入口。
“啪嚓!!!”
就在这些大汉刚刚向着少妇踏出脚步的时候,一声玻璃碎裂的巨响,突然在这些人的耳边响彻!
伴随的,还有一个身高体胖的大汉应声倒下,外加他身边的几个人的痛呼声,他们的脸上都挨了点碎掉的玻璃渣,愣是破了相了。
而导致这一切的,却是一个碎的只剩下瓶口和一地碎片的玻璃酒瓶。
“你妈的……”这些大汉的领头人也是那“破相”的人之一,看到这般变化,顿时怒不可遏地回过头去,看向酒瓶飞来的方向:“谁干的!”
众人循着酒瓶扔过来的放心望去,却见到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色当中的人。
他的头上盖着一顶黑色的兜帽,将他的半张脸都遮盖了进去,露出的只有一个瘦削又布满胡茬的苍白下巴。这人身上披着一件肮脏破旧,沾满灰尘的黑色长风衣,裤子和鞋子也都是清一色黑,整个人跟淋了墨汁似的,而且他似乎是喝多了,脚步踉踉跄跄地,还没走几步,整个人便无力地靠在了一旁的墙上。
他的背后似乎背着什么东西,挺大的,但是这些地痞大汉完全看不清那是什么。
不过这些大汉很快便看到了一个他们能看清的东西——
一只对他们伸出了中指的手。
“这家伙谁啊……”
“看上去像是个硬茬子。”
“管他硬还是软!他就一个人,怂个鸡毛啊!”
不管这些家伙文化水平多少,这个手势代表什么意思,估计他们当中没有人不知道,被挑衅成功的这群人,也暂时将目光从那人畜无害的母子身边移开,只留下了两个人看着她们,其余四人纷纷拿起了形形色色的家伙事儿,朝着那个黑衣人冲了过去。
但那黑衣人却对这些人的来袭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个女人立刻避过了头去,一脸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同时捂住了孩子的眼睛,仿佛已经预见到了那个男人的结局……
但最终,她听见的却是那些痞子们无比凄厉的惨叫声,以及一声又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同时伴随着某种金属重重砸在地面或墙壁上的撞击声。
很快,这条小道便恢复了平静。
感觉有些不对劲,那个女人立刻睁开了眼睛,结果看到的景象,让她差点吐出来——
那些冲过去的大汉,已经变成了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死相极其惨烈,基本没有一具全尸。
而那个黑衣男人,却完好无损地站在巷子口,手里提着一把大得骇人的巨剑,上面沾满了猩红的液体……
见到这一幕,这个女人心中的恐惧顿时膨胀到了极限,腿直接无力地软了下来,跪坐在地。
看到那个男人向自己走来的那一刻,她赶紧抱着孩子,飞快地向后退去,狼狈地哀求着这个杀星:“求……求求你……别杀我!求求你!”
就连她旁边的那两个大汉,这时候也看不见之前那般嚣张的模样,就跟被吓傻了一样,呆呆地看着那个男人,两股战战,一股臊臭的液体,顿时从两人的胯间飞流直下。
这令人恶心的一幕,似乎让这个黑衣人也不好受,但下一刻,他的影子便消失在了原地,等这些人反应过来时,那柄巨剑的剑尖,已经从一个人的肚皮里破膛而出!
从背后刺死这人后,黑衣人便立刻将巨剑向旁边一甩,那个惨死的倒霉鬼便直接被甩到一旁的墙上,无力地向地面滑落。
“不……不……不……不……不要……”
另一个同样尿了裤子的家伙,已经被吓得结巴了,或者他本来就是结巴?不过这不重要了……
黑衣人直接扯着这家伙的领子,将他提溜到自己跟前,突然张开了嘴,狠狠咬在他的脖颈上!
被咬住脖子的痞子一开始还能挣扎两下,但是很快,便两手一垂,没了动静。
“不……”面对这个如此凶残的杀人狂,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这时已经快要濒临崩溃了,她开始苦苦哀求着这个男人,拼命地给这个男人磕头,一张秀气的脸,这时候已经被泪水和土灰抹得不成样子:“不要!别过来!求求你别过来!至少放过我孩子吧!我求求你了!”
但这个男人并未多看她一眼,只是默默地从她身边走过,开始从那些尸体上掏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这些尸体几乎都被这个黑衣人掏了一遍,带着他掏出来的东西,走到了那个女人跟前。
吓破了胆的女人根本不敢逃跑,生怕下一秒这个男人将她也杀了。
可是当那个男人将手中的东西扔到她面前之后,这个女人却突然愣住了。
地上那是好几袋帝国金标,亮闪闪的。
“……嗯,够买酒的了。”
只见这个男人从中拾了十几枚硬币装进了兜里,其余的硬币则被一把推到了女人面前,这才立刻起身,将巨剑上的血渍往旁边的尸体上抹干净,便迈着醉醺醺的步子,消失在巷子的转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