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中小憩
阿尔法盘腿坐在篝火边，掸去衣服褶皱里的积雪，摘下面罩悠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
一旦坐下来，就再没有一丝动弹的念头。
真安逸啊。
这里是天堂吗。
这里比天堂还要舒服吧。
篝火边的北新一声不吭地拉低帽檐，枕在石头上沉沉睡去，可能他之前也经历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迹吧，体力与精神到达了极限。
不久，柴底的火焰终于冲破阻碍涌了上来，将滚滚青烟吞噬得一干二净。
大白天下，冰雪地上，这股透明的火焰好似没有任何温度，可阿尔法还是很满足，全身的疲惫犹如积雪一样冰消瓦解，此刻他只想美美地打个小盹。
“阿尔法。”
“恩……”
“你是不是很困？”
“唔……”
“那你现在睡着了吗？”
“没……”
“那我就讲个睡前小故事吧，你不用听得太认真哦。”
看着阿尔法闭着眼呢喃附和的模样，天香苦中作乐笑了笑，然后她盯着哔哔剥剥的篝火，佝低身子，眼神也黯淡下来，这简单的一个动作，让她清秀的外表涌出了一股沧桑神态，仿佛在回味百年前的陈年往事。
“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天气，有一位……有一位……妖孽，恩，有一位妖孽降落在永眠森林北境的山谷里，不小心吓死了漫山遍野的所有生物，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为了躲避日光，那妖孽不停换着地方乘凉，最终在一片不起眼的竹林下成功地歇息了几天，离开前忍不住夸赞了几句：恩，真是生命力顽强的竹子呢，给你弄个名字吧……”
“妖孽离开前，顺手将山谷里坏死的动植物救活了过来，可这些本该死去的生物染满了死气，必须依靠竹子的养分才能勉强苟活。这场变动似乎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物种之间的繁衍与进化仍在继续，不同的是山谷里多了一片终年不散的死雾，半死不活的生物终生都被软禁在雾气中。”
“有一天，山谷里有一个调皮的小家伙异变成了泰魔，当日便生撕活剥过半族胞，之后耗费十二年，吃光方圆五十里过半的生物之后，小家伙终于学会了掌控自身力量，带着满身伤痕盘踞一方，平时就吃吃竹子眺望远方，等待寿命的终结。这时的它已是山谷里最强的存在。”
“竹林一直注视着小家伙的成长，不愿小家伙的余生就此潦草收尾，于是它主动与小家伙建立沟通并助其突破到更高的境界，从此小家伙变成了大家伙，冲破死雾的障碍，小家伙从此有了一个名字：斧钺山，成为永眠森林北境一带赫赫有名的暴君，哦不，也许事到如今它还有一个更响亮的称呼，那就是人们所熟悉的大山鬼。”
“拥有更加强悍的身躯之后，大山鬼义无反顾地奔赴到更远更广阔的世界里，游荡在永眠森林北境各个角落，有目的地寻找着某一件事物，每过一段时间它都会回到原来的山谷，用富含生机的竹子治愈满身伤痕。就这样过了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大山鬼的行动越来越懒惰，身上伤痕越来越少，吃的竹子却越来越多，岁月已经让它淡忘了曾几何时一个重要的约定…………”
说到此处，天香发现阿尔法已经侧躺在篝火边酣睡过去，向外看去，幽寂的竹林山谷听不见一丝响声，有谁会在意她这冗长的故事。
天香望着天空，呵出一口白气，将未完的故事继续讲了下去。
……
——睡着了吗，怎么这么冷啊。
阿尔法醒来时发觉全身僵硬，手指麻木，双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原来篝火已经熄灭，天香在一旁沉沉闭着眼，北新持着一根控火用的黑木棍，眼神失焦地盯着余烬。
外面天色没有明显变化，雪地上遍布着不含一丝热度的日光，远方仍是城墙般厚重的阴云。
“醒了吗？那收拾一下准备上路吧。”
“我、我好难受……身体动不了…………”
声音像蚊子一样软弱无力。
“活动一下就好，我等你。”
说完北新靠着石壁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双手搁在小腹处，无声注视着阿尔法。
阿尔法全身唯一清醒的部位就是大脑，他尝试着蠕动身体，身体虽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有胸膛处逐渐涌现一股火热，如玉液琼浆一般温暖着四肢百骸。
并不是什么体力恢复的迹象，这更像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动！
快动起来啊！
突如其来的急迫感彻底乱了阿尔法心神，他感觉自己就是一颗坏死边缘的蛋，如果不能及时降临到世界上，便会化作一滩变质的废液。
北新在这时冷不伶仃地开口了。
“知道吗，其实我从来都不在乎你的生死，不对，还是有点在乎，我一直希望像你这样白痴能够早点死去，死在弱肉强食的法则下，省点资源，为更有资格活下去的生物献上一点帮助。”
阿尔法停止挣扎，慢慢抬头，眼中有着七分惘然与三分恐慌。
“你、你在……说什么…………”
“许多事在初始那一刻就已成定局，虫子诞生下来就一辈子都是虫子，哪怕它是族群里百年来最优秀的一名战士，也只能是蟾蜍蛇蜥的一道甜点。家禽生下来就是待宰的命，野草一辈子离不开家乡，月亮永远活在太阳的光辉下，有的人则天生为王，有的人生如草莽，我曾将这一切看做世间常态…………然而常态就等于合理吗？”
北新淡然地转过头，看向附近的竹林，眼里浮现许许悲伤。
“如果你是蛇蜥嘴里的虫子，你会怎样？”
“我……我该怎样？”
“如果命运的车辙朝你碾了下来，你又会怎样？”
“你、没事吧？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其实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到了最后关头，所有生物都会遵循本能与命运抗争，要么被天敌一口咬得撕心裂肺，要么在命运的车辙下碾得粉碎。可虫子在被咬穿身体时也会做出反扑，螳螂也曾试图用镰刃斩断车轮…………真希望这世上曾有过成功的逆天案例，才能使我更有觉悟殊死一搏。”
阿尔法早已瞪大了双眼，他虽听不太懂北新说的什么，却感觉得到北新身上那股无助的情绪。
北新似乎打算先行动身了，他捎上行李背起天香，看着灰烬里的最后几丝火星逐一熄灭，忍不住喃喃自语一句：“最可悲的，是连最后的挣扎都被命运算进去了啊……”
阿尔法本想用力站起来，却不料重心倾斜一头摔在地面，吃了满嘴的雪。
“等、等等，帮帮我！”
“自求多福吧，而且你也不会这么轻易死去。”
说完北新在雪地上踏出一串浅浅的脚印，一直走到十米开外，二十米，三十米…………最后驻足在竹林前。
“对了，我记起来，附近邪灵的名字应该是克拉肯，曾在一场赐名仪式上与大山鬼有过冲突，之后败走隐忍五十年，才有机会获得了赐名。它本体是只海兔，能够自由变换躯体，唯一不变的是头顶上几根触须，那是它用来沟通天地元素的桥梁，如果能用至刚之物斩掉，它也就跟一般生物没什么两样。
这样讲上一番奇怪的话后，北新终于是融入竹林不见了身影，只剩下一句嘱咐在空中缥缈回荡。
“记得呼喊它们的真名～”
阿尔法对北新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行为感到有些气恼，同时也气恼着自己身体的毫无作为，这一股火热从胸膛蔓延到了全身，手指一根根地复苏摆动，撑在冰冷的岩壁上，驱动着两腿重新站了起来。
——搞什么啊？我到底睡了多久！
阿尔法就像刚刚解封的原始人一样，身体协调性都不太稳定，只能用一种钢铁似的步伐向前迈进。好在这种情况并未僵持太久，复苏的血液呵护着每一块肌肉，力量再度涌上来，阿尔法沿着地面的脚印一直追了出去。
嗡——
一片晶晶闪闪的光线射入眼底，意识恍然清醒，阿尔法抬头看去，整片世界变得明亮起来，自己已经闯入一片长满冰晶的山脊平坦地带，而北新就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
回首望去，除去三三两两的脚印、圆滑乌黑的凸石、和一堆傲然矗立的不妖竹便别无他物。
阿尔法疑神疑鬼了一阵，还是想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甩甩脑袋跟上北新。
可走着走着，阿尔法又觉得周围环境好生眼熟，应该在哪里见过，这样想着的他终于停下了脚步，直愣愣地盯着脚底。透过那瘴气间的缝隙，他看见了脚底下的白鹦鹉号，是的，在坚硬的冰层底下正悬浮着一艘白鹦鹉号。
阿尔法抬头重新审视这片山谷，在山谷尽头，瀑布水流像伞一样层层叠叠地凝固在半空，昙花一现的浪花于冰面盛开，一切的一切都熟悉起来，错不了，这里正是之前的深寒瀑布。
阿尔法心里突然一咯噔，全身汗毛从头到尾竖了起来，加速流动的血液激活了汗腺，让肌肉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他沿着北新的方向往前看去，在那半山腰处，正匍匐着一头小山般的庞然大物，优哉游哉打着鼾。
那是沉睡中的大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