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岂因中暑虐我揽枫
这一睡堪称天崩地裂,温小白只觉得梦中聒噪甚过,像有百十个锅碗瓢盆叮当乱敲。然后便是哔哔啵啵的机械古怪声,有女声尖声喊“不妙,定是那群死兔子分队捣乱。那小子的生魂失去联系了!”
然后说话的人叽叽喳喳乱成一团,有痛骂埋怨的,有捶足顿胸的,有以头抢地的。他意识迷迷糊糊,如同在九重天上落下又抛起,来回数次已是头重脚轻的不行。只听头顶有人笃定说“去请孟姜仙子过来!”,然后脑壳又是当啷一声,遂不唤自醒。
醒来时不过五更天,天色尚早。耳边有人喊着“温兄”急叨叨拽他起床,直到他顶着僵痛的脑壳坐在驿站饭桌前,才瞥见桌上已是油条粥饼俱备。他闻见香味才略清醒了一些,不由出神问:“这是干嘛?”
“吃早饭,赶在午前进京。”江揽枫掰着半截油条,小声说:“听孙前辈透露,上面的吩咐是留我们在燕州停留半日,略看看那戏台。之后无论有所发现,都可和徐监军口述或探讨。自有专人整合汇报上去……我反正是觉得,没什么好报上去的。听说温兄你们有打小的交情,不如去卖卖美色听下消息?”
“江兄此言差矣,你听说我和那货是从小交情。难道眠真没告诉你,我欠了他不少钱吗?”温小白淡定的拿了个咸鸭蛋剥皮配粥。“要不昨天我跑那么急干啥。还卖美色,你以为美色我想卖,想卖就能卖啊?”
江揽枫饶舌够了,又充满兴趣的假设道:“对了,我打消昨天的说法。我觉得这应该不是比武招亲的老套路。否则他们没必要神神秘秘带我们去看个破戏台子。结合种种推测,我有了一个惊天猜想。”
他把“猜想”两字重复了数遍,只见温小白喝着粥宛如间接耳聋,孔眠真打着瞌睡,眼睛半睁半闭。被他声音提高了好几度才恍然惊醒:“划桨,什么划桨?”
“是猜想!”江揽枫把桌子拍的啪啪响,随后又把声音压低到不能再低。
“我想到了一种惊天可能!公主是不是私自外出,和什么人幽会。然后有了隐情不甚被识破。结果呢那个野情郎逃之夭夭,公主宁死不说。皇室觉得丢脸,又从某种迹象分析此事是个江湖高手所为,一心要抓他灭口。所以大费周章找了这些人来,好从中筛选嫌疑犯啊。所以要带我们去那个戏台子上转悠。说不定那个地方就是他们幽会之地,一旦有人流露出慌张失措之意,那必是心虚无疑。直接抓起来——咔嚓。”
江揽枫越说越洋洋得意,“所以妖气的说法也是幌子,他们知道不打出这样的理由。势必无法吸引到真正的高手前来。又怕此事被无限搁延。就蓄意制造一种神秘气氛,引发众人紧张。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大家非常容易猜疑多想,甚至互相举报。不就正合他们意吗?”
“我们会不会互相举报我不晓得。”温小白瞟着他背后说:“不过江兄哎,你喜欢吃辣子吗?”
“不太能,一点点吧。”江揽枫很奇怪的问:“温兄问这个干啥?”
“你难道没注意你碗里多了很多辣子吗?”温小白指了指他背后,那里站着一个皂衣黑靴,不动如山的徐容容。此刻正舀着一勺辣椒倒在江揽枫的豆腐脑里,不知是第五勺还是第六勺,整片雪白的豆腐脑都被染成了浓烈的艳红色。而徐容容眼中那股专注劲,仿佛这碗豆腐脑即是他的毕生事业,倒辣子即是他倾注此生绝学在传功。而江揽枫就是那个倒霉蛋的关门弟子,被投入太多不该有的期望。
江揽枫本来浑然不知,一低头才发现碗里被辣子染的通红。再抬头方看到背后的徐容容,顿时给惊了个魂飞魄散。“徐监军……我的娘,哦不是。您怎么大驾光临了?不、吃饭的事就不劳动您费心了,我虽然来自蜀地,但我娘是滇南人。我随我娘不喜欢吃辣的……”
“吃下去。”徐容容微笑着说,眼瞳里仿佛有两缕光交相涌动,混合着隐约的恐吓之意。“吃下去我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否则治你一个诽谤皇室的罪可不轻哦。我知道你老娘是滇南王的表妹,你外祖家是滇系贵族。但你此番是以江湖人士的名义进京。怕是不好法外容情呢。”
江揽枫吞了下口水,瞧着碗里的辣子。喉咙接连涌动几下,把个孔眠真看的愣是清醒过来。拉着温小白的袖口道:“十分糟糕,温兄。我手边几个可用的字都不在,怕是化字也不好用了。这场该如何救?
“辣可水冲,味可浇淡……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可带着?”
“我昨晚拿出来放在床头默诵了!”
“给他变苦可行否?陆游的诗你们还吟两句吧,无意苦争春那句有没有?”
“你在扯吗温兄?都说了师弟送我字条是求吉利的,陆游的诗从何谈起?”孔眠真只得低头苦想,忽然恍然大悟地一捏指。就见江揽枫碗里多了细碎的一捧冰屑,窸窸窣窣的化在汤汁里,那股红彤彤的颜色顿时也淡了几分。
后者本来愁眉苦脸捧着碗,刚准备把那碗辣酱似的豆腐脑灌下去。喉咙却骤然一冰,意料中的灼热减了大半。入喉竟还有几分清清凉凉的感觉,喝着喝着不禁想竖大拇指。半途又被挣扎的辣意噎了回去。
徐容容对此只是轻哼一声,知道这几人在私底下耍小把戏。也毫无揭穿的意思,只用中指节在江揽枫的碗边扣了扣。不疾不徐的问:“夏虫能语冰,嗯?”
孔眠真的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待徐容容离去后,手里滚出一道揉的皱巴巴的字条来。正是那句“夏虫不可语,笃于时也”,中间的“冰”字已经成了稀薄的水渍。
“徐监军怎么看得到?”
温小白刚想说此人有重瞳,马上又觉得不对劲。问那两人道:“你们看他的眼睛不觉得奇怪?”
江揽枫刚喝了一碗辣椒拌豆腐,正反胃的想干呕。只能断断续续听他说:“有个屁……这个狗东西,坏得很。你看他奇怪,我看他是变态。”
说完又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再看孔眠真,也是颇为意外的样子。压根没觉得徐容容有哪里异常,想了半天才勉强道:“徐监军的眼珠有些黑。”
怪不得这货会一直这么低调,原来别人根本看不出他是重瞳?
现在想来,自己对徐容容的第一印象也是眼珠很黑。也就是说重瞳作为可见现象,可以被这人隐藏起来,不对别人展示。但不影响他的透视眼,包括孔眠真的字条,自己的灵魂,以及各种不可说的东西。
这就有意思了,再回想起昨天下午的事情。徐容容整天都应该呆在那戏台子下面,而信封就一直揣在他怀里。关键是,那时并没有可靠的消息显示温小白会来。更不会有人提前为他分析,说这头萝卜会显得鹤立鸡群,你可以把这个差事交给他。徐容容完全就是带着一个筹码在守株待兔,而兔子也真的到了。
温小白有几分迷惑,隐约感觉那双眼珠并不止于看穿什么。可能有点预示的作用也说不定,否则一个随身带着自己住址的年轻男子,他是想干什么,吸引能上门服务的花姑娘吗?
这个念头刚浮现,对面又传来一阵响亮的干呕。只见江揽枫挟裹着几句脏话,无非是“狗娘养的”“整人的哈批”,一阵龙卷风似的直奔茅房而去。半天都没露面,连带着进京的马车在外等了半个多时辰。
好奇者自然有之,中途有熊无名、孙清风挨个关切来问,得到温小白“无妨,只是徐监军请江兄喝了碗豆腐脑”的回答。再看剩碗里的辣椒屑,脸色逐渐干瘪。
也有些昨日前日便到的零碎男女弟子,都是些不起眼如饶山的小门小派,有些论起辈分比温小白还矮些。对江揽枫霸厕之事表达了些许不满,话还没说全,只见在旁的有熊无名不慎一抖,随后身上“抖”出好些刀枪剑戟来,摞在地上啪啪作响,数量怕比他们一群人加起来的总和都多。顿时脸上就青了,不多时就走了个没影。
云甄甄洁癖多事,不在驿站中过夜。玄灵却在,且起得晚。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豆腐脑的事,遂以为是徐容容借机和他们透露了什么,心中气不过,也拾着拂尘去和徐容容搭话。不多时只见两人在驿站一前一后健步如飞,轻功水平竟是难分高下。玄灵追在后面锲而不舍的问,徐容容一声不吭。问的烦了,只从他们这桌掠过,丢碗清水给后面的玄灵。
“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徐容容冷声道:“还烦请超度。”
玄灵端着碗只是轻蔑一笑:“徐公子莫非忘了,我乃道门弟子。佛教那套是不信的,还请你不要逃避了。和这群毛头小子透露了什么,也烦请说给我听听……哎,徐公子!”
只听外面一声嘶鸣,有人解了缰绳驾马跑了。竟是头也不回,仿佛背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着一般。
如此磨蹭了半天,等众人抵达京城已是后半晌。一路上只听外面车水马龙吆喝不绝,街市繁华如花团锦簇。彼时正赶上小暑天,小摊上殷红酸梅汤盛了雪白冰块,凉茶配了小碗乳酪,星星点点五光十色,光是看着便觉香气绵溢,凭空凉爽了几分。
江揽枫刚被一碗豆腐脑整坏了胃口,此时窝在马车中哎呦之声不绝。连带着孔眠真也讪讪的,以为是自己那捧冰的罪过。此时把几本带来的儒典翻了个遍,挨个试字给江揽枫缓解胃疼症状。场面比巫师施法好看不到哪儿去,而且出于种种原因,诸如孔眠真心态紧张,马车里空间太狭窄,或者天热的缘故。温小白总觉得,这施法角度有点偏。
“江兄你看这句如何——不知钟鼓报天明,梦中栩然蝴蝶一身轻。出自苏轼的《南歌子》。”孔眠真指着那“轻”字道:“我试试,是否能让你的痛苦变轻些。”
随后便举着那页书念念有词起来,江揽枫眼巴巴瞪了半天,末了拍了拍胸口。哀嚎出声:“这不对头,孔兄你是不是化错地方了!”
话音刚落,孔眠真手里那本典籍便脱离手中,“忒儿”一声弹到马车棚顶不下来了。两边书页仿佛拿胶水粘过,蝴蝶似的趴在那里。温小白花了好大劲才伸胳膊够到,只觉得书轻的跟窗纱一样,书封还差点被自己爪子捏碎半边。
“无妨无妨,这次是我疏忽。你再看这句‘春风和煦满常山,芍药天麻及牡丹’。想来江兄你现在如有药医,状况会缓解很多。我们再试试药字。”
孔眠真捻着书页又开始念叨,不多时马车里窜出一股无主难闻的中药味,萦绕在每个人头顶。似苦似酸,味道宛如打翻了老醋加鱼塘烂泥。江揽枫给熏的脸色惨白,一把揽住孔眠真道:“够了,别试了别试了。孔兄我还想活着呢,这点胃疼不算啥,你且歇歇……拜托你了。”
这话才说完,马车轱辘一震。又听外面嗡嗡议论声起,那几个小辈已经下了马车指手画脚起来,言语之中颇为兴奋,隐约透出“豪宅”“最次是座公候府”“来头不小”几句。
两人看了看面如土色的江揽枫,面露询问之色。“江兄你还要下去么,不然我们替你去报病,就说你身体染恙不便出行得了。”
“不成,多少是座豪宅。我怎么也得去见识见识。”江揽枫咬牙,撇开二人相扶的胳膊。“让开,小爷要自己堂堂正正走下去。”
不多时,只听马车前啪唧一声。温小白探头朝外看,只见江揽枫面朝下倒栽在马前,形状恰如被刨的萝卜。不由嘶嘶抽气,先把孔眠真挡回去:“别看。场面残忍,少儿不宜。”
再低头去看,即使摔成这样,那萝卜仍从身侧伸出一只手来,生命力顽强的向他求救。“快,快扶我一把。我撑不住了。”
温小白伸手扶他起来,后者颤颤巍巍靠住马车。一边喘气一边指着门口的方向说:“我这头昏眼花的,温兄帮看看那牌匾上写的什么。我回家还能和师兄弟吹嘘几句,这趟也不算白来。”
温小白拿手遮着毒辣的日头,眼微微眯着,瞧向那金碧辉煌府邸的牌匾。“呃,好像是汝阳王府。”
“什么?”江揽枫脸色迅速由土变黄,不多时眼白一翻,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