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诉心
纪念从没喊过他“姐夫”,也从没想过要喊他“姐夫”的,那会儿姐姐跟明辉无疑是镇上最登对的一对儿,邻里乡亲差不多都觉得这两个人将来一定会结婚生子、和和美美的。
“既然是姐夫,那还是避避嫌的好,纪警官就不麻烦你接送了。”
宗释撂下了这句话,拉着依然怔忡的纪念往自己的车边走。
直到被人塞进了副驾驶又开了好一段,纪念才从乱糟糟的回忆里缓过神,看了看窗外飞逝的景致,长吁了一口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宗释不应,直接将车子停在山路边的一片平地上,山脚下就是一眼看不见边的青溪湖,青溪市依湖而建,这座城市的名字也因此而得名。
凌晨时分的夏夜静谧却又并不安静,湖水怕打着山石的汩汩声夹在温热的风里卷上来,宗释当先下了车,站在平台的边缘极目远眺,又抽了根烟出来点燃了。
感觉到纪念也走过来,嗫嚅了几下,终究还是问:“你姐姐不是失踪了吗?刚才的那个究竟是什么人?”
纪念被这山风一吹,竟觉着冷,抱着手臂站定,甩了甩头让头发散开来:“他叫明辉,是我姐姐失踪之前的男朋友,我跟他也差不多十年没见了。”
宗释不想问这个问题的,思量想去还是没忍住,问了就说明他介意了,而宋舒月离开的这么多年,他又对哪个女人的私生活感兴趣过呢?
他不喜欢这种沦陷的感觉,更不喜欢那个叫明辉的男人看她的眼神,他也是个男人,他能分得清哪种目光纯粹,而哪一种又别有用心。
“以后离那个男人远一点儿,伪君子的脸上就整天挂着笑,就跟他一样。”
纪念对明辉是有愧的,她不想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是因为逃避,更不想听到任何对他的诋毁,是……
是什么呢?
她也不清楚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所有人都十恶不赦,就你一个是圣人?除了你念念不忘的那什么宋舒月,你还看谁顺眼过?”
说着转身返回了车子里,拉上了车门隔住了一湖的晚风,又顿时觉得热。
宗释猛吸了一口才将还剩了半截的烟头丢出去,发动了引擎却不急着上路,发动机“嗡嗡”地聒噪了好一会儿,才听他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纪念没想过这种自负自恋又目中无人的男人会跟自己说“对不起”,心里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忍了好久的泪意一股脑儿地涌出来,瞬间就将她的衣襟打湿了。
“我是没生过孩子,也没经历过失去孩子的痛苦,可是妈妈失去姐姐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我眼睁睁看着她哭干了泪,我想告诉她别再折磨自己了,您还有我,还有个小女儿,可是……”纪念哽咽了,喉咙里像是塞满了东西,连呼吸也不太顺畅了,用力做了个深呼吸,又继续说,“可是我不是我姐姐,我永远也代替不了姐姐在家里的位置。”
宗释伸手想要揽她的肩膀,又在离她几寸的地方停下来,僵了几秒钟,最后只是低了几张纸巾过去。
“后来爸爸受不整天神经质一样的妈妈也走了,有人说他在外头找了个小老婆,有人说他死了,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在他抛弃我们母女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我爸了。”
宗释很少有耐心听人说这么多的话,这一回却只想做一个安静的听众,听她把所有的故事与苦闷全都说出来。
然而女人却不说了,抱着双膝蜷缩在真皮座椅里,像个时刻戒备的刺猬,吧所有的脆弱都藏在那身并不能伤人,只能伤害自己的尖刺里。
“喂,不会睡着了吧。”
宗释喊了一声,纪念却不应,巴掌大的笑脸一大半都埋在臂弯里,长长的睫毛偶尔颤动几下,带出两行清澈的泪液在她泛着潮红的脸颊上印下两道痕。
纪念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呈现出灰白的颜色了,座椅倒了下来,就跟小时候乘凉睡的竹椅差不多,身上还搭了件西装外套,怪不得蜷在车上睡了一觉,并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呢。
男人斜倚在车尾,正对着东方初升的朝阳发呆,纪念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才发现他的脚底下已经满是烟头跟烟灰了。
“你不会抽了一夜的烟吧?”
宗释摇头浅笑:“平时也不怎么抽,就是心烦的时候会抽几根。”
纪念偷瞄一眼男人的脸,试探着说:“像你这种衣食无忧的大少爷也会心烦吗?是不是又在想前女友?”
宗释扭头,定定地攫住女人玩味又认真的目光,愣了足足有十几秒,才强逼着自己撇开眼神看向了几步开外的人工湖:“没什么,你说得对,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算不得问题的,像我这种要什么有什么,又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自寻烦恼呢。”
纪念觉得他这话酸酸的,虽然猜不透,心里却一甜,拢了拢还搭在肩上的西装,朝湖边拴着的一条木船走过去,一下子就跳上了船,轻盈地像是一只小百灵。
“快过来,带你去尝个鲜。”
宗释经常自驾游艇出海,却还没乘过这种又窄又短,除却中间的船舱,几乎只能容下两个人的小木船。
“喂,你确定这东西能下水?”
纪念已经将缆绳解开来,又将船蒿拿起来,指了指正随着水波往湖心飘去的小东西,一本正经地问宗释:“宗少爷,知不知道这个叫什么?”
船身很不稳,一晃一晃地令人不得不担心,宗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立住了脚跟,哪还有心思跟这丫头打哑谜,不耐烦地摇摇头。
“这都不知道,有钱人都是傻子吧”,纪念嘟囔了一声,一蒿子下去,船身顿时蹿出好几米,“跟着我的嘴型念一边,‘chuán’,这是船,知道了吧?你说船能下水不?”
宗释见她一个女人站在这木头上都能游刃有余,自然不想被比下去,晃晃悠悠地站稳了,朝对面的女人投去赞许的一瞥说:“行啊你,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呢,我看你也别当警察了,干脆租条渔船打鱼去得了。”
“我又不吃鱼,打了做什么?”纪念撑船的动作生疏了不少,却难得玩得欢,话也多起来,“我跟我姐从小就是两个极端,我属于散养的那一种,可我姐就是温室里长大的,有一次我偏撺掇我姐跟我一起下水摸河蚌,谁知道我姐突然腿抽筋差点就淹死了,我妈那次打了我个半死,之后我姐就怕水,我也不敢再喊她下水了。”
金色的暖芒下,女人脸上透着令人着迷的光晕,她的确跟记忆里的那个人像得很,可是宗释越来越确定她不是她,因为他的宋舒月向来很安静,也怕水,就像静静盛开的夏日里的栀子花,静默却馥郁。
而她,应该像是向日葵,嗯,就是向日葵……
宗释被自己的念头惊住了,勾起了嘴角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纪念看得有点呆,抱着竹蒿啧啧嘴:“你笑起来很好看哎,干嘛总板着个脸?人活着的时间很短的,谁知道哪天说不在就不在了呢。”
宗释知道她又想起过去的事情了,胸口一堵,竟一把扯下最近的一片荷叶盖在了她头上:“太阳出来了,小心晒成个黑炭头。”
“黑就黑,黑了才健康”,本想将荷叶取下来,对上男人凝视的目光又缩回了手,红着脸撇过头去看向一池开得正艳的荷花林,鬼使神差地又补充了句,“反正人家天生丽质,一个冬天还能白回来。”
木船穿行在林立的花丛间,将耀眼的骄阳挡在了另一个世界里,扑鼻的花香萦绕,简直就像是做梦。
宗释这辈子见过太多每轮没货与惊心动魄的奇景,却没有那一次像这回令他惊叹过,纪念又说了些小时候的趣事,“啪”地一声折下一个莲蓬来递过去。
“呐,吃吃看,清凉去火,专治狂妄自大的臭脾气,你就该多吃点。”
宗释知道她这是故意揶揄,笑着白了她一眼,低头一看巴掌大小的小东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
纪念见他一脸懵逼的样子,乐地“哈哈”笑起来:“你,你不会没吃过莲蓬吧?”
宗释也不确定有没有吃过这东西,就算吃过也不会是这样的,摆到他面前的时候,早就经过几十道工序了。
纪念又摘了一个从中间掰开来,做了个慢动作的示范给他学,宗释也学了乖,扣一粒新鲜莲子丢进了嘴里,苦涩的感觉瞬间传遍味蕾,刚想吐了的,看纪念吃地津津有味,又勉强咽下去。
“是不是很苦?我以前也觉得,可是长大之后心里长了太多的东西,渐渐地就不觉得苦了。”纪念仰头,看着被浓密的荷叶斑驳出来的天。
这丫头年纪不大,说出来的话却一套一套的,宗释总在想,什么样的经历能让她活的那么苦闷又自在呢?他喜欢她咧嘴笑的样子,喜欢阳光下恣意舒展的向日葵。
突然朝后仰倒,“噗通”一声钻进了河水里,纪念大惊转头,哪里还有宗释的人影子?之间传遍冒上来一串串小泡泡,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喂,你别吓我啊,这河里水鬼很多的。”见男人迟迟不上来,纪念更慌了。
脱下了西装就要往水里跳,却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扯住了脚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