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们俩在胖掌柜深深的目光中出了镇子,不过倒是没遇到那个爱喝酒的老李和同伴老胡,可能今天是去了别处,也可能是偷喝酒被罚了……塔楼在风中矗立着,顶着不算炎热的太阳。广明四季倒是分明,不像先魏,四季如春,风景独好,如人间仙境;也不像边周,地处偏僻,四季寒意凛冽,使得那里的民风也是狂悍,人们的皮肤但也白皙无比。
塔楼就像是一把剑,立在中间,隔断了两边的联系,一边是繁荣喧闹的小镇,一边是荒无人烟的山谷,仿佛两个世界。塔楼也因此不同,靠镇的一面崭新无比,干净整洁,而面向荒古的一边饱受飞沙走石的折磨敲打,已有了不少裂痕。
两道黑色的人影,一大一小并排走出了镇子口,李千秋面无表情,毕竟这个镇子对于他只是路过。李凭生就不同了,虽然他是以乞丐的身份,艰难苟且于此地,受尽冷眼与折磨,但这里还是有些他的回忆的,胖掌柜,陈先生,二傻子,东家巷里那条黑白相间的小狗……这里承载着他所有的泪水与汗水,和有限的笑容,某个小巷的角落或许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与味道……
李凭生回了两次头,“舍不得了?”李千秋戴上黑袍的兜帽,低着头,迎着挟飞沙而起的狂风一步一步走着。看了一脸不舍的李凭生,伸手将他的兜帽也戴了上。
他们两个穿着一样,黑衣黑袍,像是如同阴曹地府走出、游荡人间的厉鬼。
“嗯……”李凭生双手抹了把脸,振作起来。
“其实你还能回到这里,边周你是留不下去的,只得去广明或先魏。等你有了实力,再来边周显身手。”李千秋目视前方,轻声说道。
这时,李千秋终于成功拦下了几辆自镇中驶出的商家马车,之前几辆或许是害怕李千秋露出的恶意,都远远绕开了。
李千秋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气息太过骇人,虽只有一丝,但也令人惊惧得很,可他也没有办法,离边周越来越近,他心中的杀意便也越来越重,黑袍中的寒江雪都忍不住颤颤抖动。
这几辆马车不知为何,倒是不怕两人,而李千秋瞅了眼,心中便明了了。
片刻,只听几道短暂急促的尖叫刚起,便好似被人掐住了脖子,后面的声音硬是没发出来。狂风飞沙不断,有一些沙子或被头发缠绕,或被血迹沾染,却也掩埋不住这一片人体的断肢残骸和马车的碎木断梁。
两人骑上这商队送来的马匹,李千秋面色淡然,李凭生脸色则略显苍白。
“怪不得敢接近我们,原来是由一位合一境坐镇、专门劫杀行人武者的假商队。”李千秋冷笑一声,咬了口顺手拿来的水果,果汁迸溅,一股酸甜之意充斥嘴中,温润了些嗓子。
李凭生手中也拿着几个果子,却没有李千秋的胃口。要是换做从前,他早囫囵几口吞下。
“怎么,见不得死人?”李千秋自顾自吃着水果,含糊不清地吐出句话。
清秀的小徒弟李凭生闻言,强扯嘴角,勉强笑了笑,道:“我还可以。”
“以后你还会看到更多的,你还会亲自动手的。”
李凭生点了点头,杀人,刚开始或许他会害怕和抵触吧,但世道就是这样,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大千世界,总有人无时无刻不在死去,不在世间消失,化为尘土,为这江湖留下或浓重或卑微的一笔,供后人茶余饭后笑谈。
李凭生在马背上前后颠倒,只感觉腹内一阵阵翻腾倒滚,李千秋见状不禁笑出声来,让胯下本被他的杀意惊吓到的马匹轻松了些许。不知过了多久,李凭生才终于稳了下来,两人一起向前方行进,留下两趟沙尘,就像他们一样漂泊不定的沙尘。
黑夜里,星辰笼罩着两人的身影,冷冽的风从衣领,袖口中钻入,李凭生裹紧师傅给他的黑袍,缩在李千秋怀中,竟死死睡了过去,他的那匹马早已被放走。
李千秋实力强大,自然不怕这区区冷风。风将他的黑发吹起,露出他坚毅的面庞,眼瞳中散发的,是比星辰还闪耀,比冷风还刺骨的杀意。
……
“哒……哒……”李千秋牵着缰绳,李凭生趴在马背上,口水顺着这匹白马的毛发流了下来。
晨曦破开云层,将两人一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直,像是旗帜,又像是乌云。李凭生缓缓睁开双眼,他们正站在一片白色的天地中,地面上全是白霜,夹杂着沙砾,再往前,冰层则慢慢变厚,正前方,一道长长的黑影如同卧龙般盘踞,仅仅是远处一道虚影,便带给了李凭生庞大的压力。他不禁看向李千秋,他就是与这样庞大地力量为敌吗?
感受到李凭生的目光,李千秋扬了扬下巴,“这只是南城一角而已……”
李凭生一怔,情绪低落,“就到这吗……”
李千秋没有回答,看着正前方,风声起,隐约间夹杂着声声不断的脚步声。
“那女贼知道我来了。”
只见又一片片黑影自远处靠近,好似黑云压城,“咚!咚!”缓缓而来,那庞大的阵势,让李凭生不禁直打哆嗦。
李千秋却是对此毫无意外,边周要是不动一兵一卒才是让他意外呢。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如同黑河一般的百万大军,李千秋忽地手一拍,直接命中了李凭生的胸口,“我暂时封住了你的内力与经脉,过上片刻你会陷入假死状态,气息微弱,这样也能躲过边周高手的探查。只要他们不一丝不落的仔细寻觅,是发现不了你的。
李凭生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体内的蛛网竟缓缓停止了跳动,内力也沉静了下来,不再运转。
将李凭生安置在一处小岩石后,“皆人屠”李千秋打量了眼他的小徒弟,嘴角轻咧,露出一口白牙,然后伸手抱住了他。青色的胡茬在李平生的额头作祟,弄得李凭生挤着眼睛吸了口气。
片刻,分开,李人魔又伸手摸了摸李凭生的头,左手摸完右手摸,直将李平生的头发弄的散乱不堪。
百万大军的脚步声回荡,踩在冰冷的寒风上,直冲云霄。
李人魔似没听到般,轻轻启唇,冰冷的寒风仿佛被他的声音掩盖住,没了声音,“我就送你到这了,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一入江湖深似海,若是诸事不顺,你就一路杀下去,别停,杀他个天翻地覆,杀他到恶贯满盈,杀的世人都不敢看你,不敢说你,不敢想你……我是个恶人,也只能教你这样做,做我接下来要做的……这就是我的对错观……”
手掌似不舍般,轻轻离开李凭生的额头。李千秋站起身来,一滴眼泪自眼角滑下,落在苍茫大地上。拿起掉落在地的黑袍给李平生披上,他毅然扭头。
李凭生猛地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已无一丝力气,就连张嘴喊一声“师傅”都很费力气,他快入假死状态了!
快动啊!动啊!李凭生对着自己嘶吼,若不是动弹不得,他简直气的想要拿拳头砸自己的头。他努力地想要张嘴,可浑身已没了力气,他靠在岩石上,无力地看着他的师傅一步一步向前方走去。眼泪倒是有力气流下来,但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双眼盯着师傅的黑色背影,“咳……额……”只发出了这样无力的声音。
他好想再喊一声师傅,虽然这个大叔只做了他三天师傅,可给他带来了三生三世也得不来的温暖。是师傅,如同温暖和煦的阳光,驱散了他人生的乌云,他……他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做师傅一辈子的徒弟啊!
“师……傅!”他喉咙微颤,终于吞吞吐吐地叫了出来。这是多么坚韧的意志,使得此刻像是个将死之人的他突破了重重限制,喊向那个男子。
李千秋坚毅的步伐一顿,没有回头,仿若没听见般又继续走着,走向了那在前大敌。只是心头忽然狠狠抽痛了一下,眼睛不经意湿润了。
白马打了个响鼻,倏地向远方跑了去,可能是去找草吃了。
终于,在李凭生的窥视下,两方相遇,中间不过两百米之距,李千秋脚步停顿,并没有看眼前的大海一般的兵将浪潮一眼,而是看向边周某处,“哈哈哈哈哈哈,我今日当屠尽边周百万户,让这里的雪和风再也吹不到人……”似是说给谁听。说完,他癫狂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戛然而止,只有眼里的疯狂越来越盛。
接着,李人魔不发一语,毅然向前走去,黑衣鼓动翻滚,如一团黑墨,呼啸卷动,隐约间有黑烟弥漫。他眼神中隐含着苍凉与悲悯,又有暴戾蛰伏其中,时隐时现。一步一步,轻轻踏下,毫无生气的烟雾是他留下的影子,拔地而起,仿佛黑云压城,遮盖了半边天幕。
荒凉的平原毫无生机,杂草枯黄倒伏,挂着一层苍白,凌冽的北风呼啸嘶嚎,天空清朗,却毫无温度。世间仿佛只有他一人。
他仰起头,闭上眼,深呼吸,身子忍不住颤抖!满腔的火焰愈燃愈烈,自鼻中呼出,化作滚滚雷霆,在荒原回响。身后的黑云顿时化作巨浪,翻滚涌动。云海似那墨水打翻,铺洒半张画纸,半边天地。
“皆人屠”李人魔的气息渐渐变得缥缈,整个人好似抓不住,碰不着一般,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起,如墨般厚重的气将他包裹,使得那冰冷的杀意不漏出分毫。在李凭生眼中师傅就像天上的仙人,存在于这天地,又高高在上于这天地。
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