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彼岸
她推门而入,院子里卫母正在收拾晾晒的衣物,小若儿扒在一捧七里香里不知察看什么有趣的东西,听见院门动静,一老一小皆下意识转头看来,一见来人都立刻露出欣喜的笑意来——
“阿姨!”若儿似小燕子般飞入叶染的怀里,“你很忙的吗?爸爸说这几天都不能请你来我家!我想让阿嬷带我去找你,爸爸也不许!”小人儿很委屈又无辜地撇着石榴果般小嘴巴,“我好想你的!”
叶染被孩子纯净的热情给惹得似有泪意般,凝起唇边最美的笑花:“阿姨也好想你!是有好多工作,前一阵耽误了,只好这几天不出来玩加油将工作做完了!”
“那你做完了,可以玩了吗?”被抱起来的若儿小脸藏在叶染的发间,好奇问。
“前面耽误的都做完了,后面就慢慢做了,可以来找若儿玩一玩再做的!”叶染嗅着孩子干净、清透的气息笑道。
卫母站立一旁,只微笑地望着眼前亲热的一大一小。
老阿嬷脑中不由想起又一夜未归的儿子,他匆忙一早回家换衣服侍弄早饭,说是昨天早上叶染没尝到他的手艺,今天要补上。
那么高大俊秀的儿子在狭小的厨房里满脸含笑地忙碌,让她又心疼又好笑,忍不住埋怨他的辛劳。
没料到一向少言寡语、老成持重的儿子却突然来一句“给您老人家讨个媳妇回来怎么样”,将她似雷击般炸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个独生子已过而立,却依旧独身,最匪夷所思的是还抚养着个从不谈及出身的孩子,这些年让她焦灼忧虑得一颗心快似揪干的陈皮一般。而看他常常对着卧房书桌上一幅有着奇怪翅膀的白狼画发着呆时,她只能是惟余一声叹息,百爪挠心,却无计可施。
可从这个姑娘出现开始,她儿子的状态就彻底不对了:总是默默地一会儿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沉思,还非同寻常地带着她时常回家来!问他却照旧还是没嘴葫芦般,半字不吐!
不过她这么眼厉的人自然很快就瞧出端倪来——儿子心里的人八成就是这小叶姑娘了!
她正要暗自窃喜呢,前几天却又似换了个人般,早出晚归,默不作声,眉头蹙得比云碧山还高!关键是连人家姑娘也不来家里了!这害得她不禁又忧心忡忡起来!
不料,这两日居然夜不归宿了,总是一早回来跑到厨房侍弄,搞得她以为儿子要改行做厨师了呢!可是他那句要给她讨个媳妇回来的话彻底将她惊喜到了——
看来儿子是认定这个小叶姑娘了,不过若是能得这姑娘做媳妇,倒真是幸事一桩了!这燕尾岛上哪里找得到这般出色又善良的姑娘来!
若不是儿子嘱咐她不要去云碧落霞打扰这个姑娘工作,她早就中午做上一顿丰盛午餐给叶染送去了。
“伯母!”叶染抱着若儿跟一直笑着卫母打招呼。
卫母醒过神来,高兴道:“快进来歇会儿吧!”说着将手边收拾的衣物收拾到储物的竹篮子里,边引着叶染进了主厅。
“好几天没见你来了!阿嬷都有点想你了!我们若儿是天天扒在她爸爸耳边问你!”卫母热情洋溢道。
叶染不由有点羞涩,眸光一荡,将手上的袋子置于桌上,拿了包零食递给若儿道:“我也有点想你们了!谢谢您昨晚做的菜,很好吃!我吃了很多呢!”
卫母笑着直点头,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这两晚阿朗是不是都在你那?”
叶染一惊,瞬时手足无措起来,眉眼桃夭,抿唇低眉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卫母见她惶惶害羞的样子不由要笑,却还是摒住,权当她默认了:“我给你泡茶!工作一天了你休息一会儿吧!”说着将如小猴子般的若儿接下来,“若儿,乖,别缠着阿姨了,下来玩!”
拆着零食的若儿乖巧地从叶染身上下来,拿出玩具边吃边玩起来。
叶染推辞不去卫母泡茶备点心忙前忙后的热情,便也顺手帮着将竹篮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折叠起来。
她拿着一件学长的白衬衣,情不自禁地眸光柔美清湛起来。悄悄地轻嗅一下,是阳光清透、干燥的气息,似他凝着她的深情目光,令她心尖轻颤的温存蜜意。想起刚才卫母那句令她霎时无语的问话,不由兀自痴痴一笑。
她一边望着若儿玩积木跟孩子逗着趣,一边将衣物井井有条地分类叠好放在竹篮里。
卫母端着茶进来,见此情景,含笑的目光更加热切,便道:“等等麻烦小叶姑娘将阿朗的衣物拿到二楼他房间去,我这几天腿酸,爬不动楼梯!”
叶染听卫母说腿酸不由关切地问:“伯母怎么了?腿难受得厉害吗?”
“没事没事!就是老毛病,雨天阴湿就酸胀!阿朗早就给我配了药,天天搽一搽就好了!”卫母爽朗道。
叶染点点头,放下心来,便顺着卫母要求将学长的衣物送到二楼去。
虽然前一阵子总是出入卫家,但是也不好意思在人家里乱走,却是不曾来过二楼。今天倒是可以参观一下学长的房间了,不知那般秉性的人是不是居所也是清雅淡然的样子?
二楼有三间卧房以及一个储物间,不过因为家里人丁稀落,房间大多空置。二楼只有卫霁朗一人居住,若儿跟卫母住一楼。
看得出卫母是个极为整洁、爽冽的母亲,家里总归是有条不紊的模样。这让叶染想起自己的母亲,沪上家里永远是一丝不乱、散发着雏菊淡淡的香气,仿若天高云淡的金秋,带着逸然干净的太阳的味道,通透明媚。
叶染站在楼梯入口,打量着墙上的画作,山岚水墨,隐逸悠远。还有几幅书法,与楼下大门门楣上的字迹如出一辙,圆润通达的魏体,显然是那个人的笔墨。
她提着篮子细细端详着,唇角忍不住绽放出花朵来,宛如四月的梨枝,洁白疏落,滢然一片。心里瞬时都是那个人清隽尔雅的身影,似盈在鼻端透着隐约茶香的空气,浸入骨血,席卷全身,流进心口,再也不愿离去。
她直觉来到某扇门前,房门半掩着,推门而入,果然是那个人的卧房。
她慢慢走进去,迎面便是一扇大窗,藏青印染花布的窗帘被微风裹挟着舞动。简洁的白色墙壁,壁上三两幅莲菊画作,朴素的中式家具,靠门处半壁墙理所当然地是一排书架。
看着如此的卧房,叶染不由笑起来。她想起了刘禹锡的《陋室铭》,果道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了。
她将衣物收置到一角不大的衣柜中,柜中衣物也很简单,透着肥皂与太阳清透的味道。
望着柜中寥寥一切,她恍然浅笑。难怪永远是简洁不费心思的白衬衣,那个人对物质生活的要求真是清简得只剩必须了吧!她捧起一件白衬衣,再次轻嗅着,心下慨然——她爱的是个圣人吗?
收拾好衣物,她在书桌前的木椅上坐下。四下梭巡打量了一下桌面,除了教学教材資料和一台电脑外,桌上还有好几包清茶红茶,简单用油纸包裹着,有本笔记本在侧,似乎在纪录研究茶叶的等级和品质。
他身上总是盈着的来自茶叶的浅淡香气,她知道必定不是阿蒂仙绿夏清茶之类的香水味,那只是他常年工作在茶厂里所附赠的自然的气息,是她极为迷恋的一种独属于他的味道。
她凑近仔细嗅了嗅茶叶的香气,忍不住捻了几粒茶叶放进口中咀嚼起来,瞬然有他的味道漾在口腔里,似他温存的拥抱。
在茶包边上摞了一叠还包裹着网购邮寄打包牛皮纸的书籍,封带被拆开,书皮隐约露出端倪。她信手打开来看了一眼,不由甜蜜失笑——
居然是一摞她的出版漫画。
就那般严谨端肃的人,大抵从未阅读过此类消遣解乏的书籍吧,是不是只为她才买回来的?如此一想心底更是婉转柔软。
而旁边一本倒扣在大相框上的英文版《罗素传》也似乎论证着她对他的了解,她放下自己的漫画册,将书籍翻过来,折上他看的页码,随意翻到书册的扉页。
扉页上有用钢笔誊录的来自罗素《我为什么而活》的英文句子,她拢眉沉思地望着这段话——
有三种简单然而无比强烈的激情左右了我的一生: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探索和对人类苦难的难以忍受的怜悯。这些激情像飓风,无处不在、反复无常地吹拂着我,吹过深重的苦海,濒于绝境。
这段话她极为熟悉,念书时罗素的《数学原理》是老师要求必读的书籍,但是她更感兴趣的却是他的哲学跟历史观点,是那种对人类情感悲悯的情怀与感染改造的激情。原来学长对这段话也深有感悟,也许他还在身体力行,虽然他目前能改造影响的只是小小的燕尾岛而已。
她垂眸而笑,看来她真爱上一个圣人了呢!
她将书册置于一侧,将那个同样倒扣的大相框翻过来,相框中的画面令她刹那滞然——
这居然是当年她画的那幅雪飞狼!
她将画贴于胸口,心跳踉跄,泪意遽然萌动,却又忍不住笑起来,心尖颤动地轻唤着:“学长!学长------”
如果他与她就这般错过,此生他们该何以为继?
她凝望着窗外暮色四合,天边浮云已暗。依稀明月的影子里,她欣喜地想,终究她与他,都未被命运辜负!皆攀山涉水而来,到达山丰水美的彼岸,春花怒发,即使风雨,也是一场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心事。
神思辗转良久,叶染才将画框扶正置于桌面。望着年少时的工笔,略显稚嫩青涩,却饱满无比的热情。那时的她,能撑下去的信念便是他那寥寥几句的鼓励了!久久凝视,未几,又兀自淡笑。
她将晚风吹拂的窗帘拉好,半掩着窗户,暮春初夏的空气里渗着草木葳蕤的香气。她环顾他的卧房,他的气息无处不在,仿若期待经年的拥抱,寸寸裹挟着她,突然觉得如此陋室也足矣!
下楼去帮忙做晚餐的卫母打下手,连若儿的小身影也挤进厨房里。一时,不大的厨房里都是女人愉悦的笑谈声。
卫家的厨房依旧保有柴火大灶台,当然也还是安置了液化气的炉灶。不过叶染却是更为偏爱柴火大灶做出来的带着香脆锅巴的米饭,以及蕴着柴火气息的菜色。起初她还不太会摆弄这个火塘,经卫母高手指点,很快也能火势控制自如了,原来柴火火势也可以像自动的煤气炉灶般可大可小呢!
“在城市生活的人,确实是贫乏得叫人无奈!”叶染感叹,“看起来精致,却很是窘迫!我爸妈一直说老了去崇明或者苏州乡下租个带院子的农家房子,天天吹吹风,晒晒太阳,种种蔬菜瓜果!”
卫母笑:“叫他们来燕尾岛吧,这里山好水好,虽不那么富裕,但是自给自足的生活还是很可贵的!”
叶染垂眸而笑,顿了几秒,些许黯淡道:“多谢伯母好意!他们二老肯定没这个福气了!”
卫母一怔,疑惑地望着她。
叶染看看她,眸色带笑,却又有悲戚的神色蕴在眉间眼底,似水墨山岚的背景,隐隐的哀凉:“我爸六年前车祸就去世了,妈妈年前肾衰竭也走了!我家——我家就剩我一个人了!”
一直听叶染随意笑谈家里的事情,却从不知那些她父母的往事都已是生前事!
卫母震惊地顿住手上锅铲的动作,一时眼神里全是怜惜同情,须臾才不由长叹一口气:“你这孩子也太苦了!怪不得你愿意一个人到岛上来!”她扬起亲热的笑意,“以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阿朗都恨不能你搬来住呢!”
叶染差点呛到口水,原本黯然的心情立刻被卫母这话秋风扫落叶般给吹不见了,脸颊顿时桃夭一片,垂眸将自己藏在灶台的后面,火塘里烈烈火光映在她动人的脸上,一时全是嫣红。
卫母见她这番模样,含羞带怯,却全无反驳,不由心下大喜:看来儿子要给她讨个媳妇回来的话可不是信口开河的!原本还担心这姑娘家是沪上人家,想要结亲会有一番计较呢,却不想她双亲全无,倒是简单很多了!这么想着,原先的同情转为欣喜,眸色一径悦气。
叶染自然不知道老阿嬷的心理活动,却也感受到老人更加亲热的态度,不禁失笑。学长到底跟他亲爱的娘亲说过什么?怎地老人如此爽直到可爱?
很快晚餐就准备妥当,一早都收到卫霁朗晚餐不必等的嘱咐,所以卫母怕叶染饿了,就提前一起吃了晚饭。
饭后叶染陪着若儿玩耍,卫母拿着念珠念念有词地读着经文。
叶染有些好奇:“伯母,怎么现在开始读经了?“
卫母一笑:“最近看着四伯一家子就这么都没了,心里很是感慨!“
叶染也叹然摇头:“这一家太苦了!如此这般也算阖家团圆了!“
卫母点头:“岛上人最近的闲话不大好听,都说是四伯年轻打猎太盛积了业障,遭了报应!“
叶染一愣,心中蓦然哀凉暗淡,原来别人眼中这家人的苦难只是报应而已!一时她无法成言。
卫母见她眸光低沉,立刻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太合适,便婉转道:“岛上人家毕竟念书少,难免有这些想法!我这也是念念经,为四伯家超度超度!也算相交半世的一点心意!“
叶染感叹一笑:“伯母你真好!“
“现在神女祠大家都不敢去了,只能先在家念念经!阿朗说警务室想请厂里青壮工人去山上帮忙找找证据,搜搜山,他们的家眷都不同意!个个就怕恶鬼缠身!“
卫母对这种观念原先倒也是挺心有戚戚的,如今听大家的传言越来越不像话,甚至耽误茶厂工作了,也不由对这些危言耸听的话多有反感。
“是吗?“叶染有些讶异,”到现在凶手的线索也没有眉目吗?“她最近是自怨自艾伤怀太甚,连宋导游也不再来流传八卦,倒是不知情况会如此严重。
“嗯!阿朗说前两天还有员工家眷到厂里哭诉,不许安排自己男人去搜山!“卫母轻叹,”这个茶厂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可是阿朗一心想带着岛上山民脱贫,我这个儿子,跟他爸一样,别人家的事都上心!“老阿嬷多有感慨,既心疼,亦骄傲。
叶染心尖一颤,不由淡笑。
她的学长就是如此至情至性的好男儿啊!多好,这样的人被她爱上了,并且也爱着她,多么弥足珍贵,此生有幸!要林慈心的话说就是她前一世必定拯救了银河系今生才有这般幸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