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神迹会
余庆首府大丰,领主庄园里,领主姚伯正在书房批阅公文,儿子姚兴民突然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爹,姜彬那混蛋太过分了!”
对闯门的儿子本来视而不见的姚伯听到“姜彬”的名字时,放下手中文笔,抬头后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眼睛。
“发火也不会有什么用的。慢慢说。”
姚伯平缓的语气让姚兴民冷静了些,但他依然攥紧了拳头:“爹,姜彬从我们领地运送邪兽到南陵那事……昨天其中一头邪兽无视驱邪草的阻隔,反而掉头奔袭十多里攻击了我们这边的边防军,我们完全没有防备……虽然最后解决掉了,但死了六个,受伤的二十多个。我还没处理完后事,金霞那边就来传话,说死伤者的抚恤金他们双倍支付,但运送邪兽的事不会放缓……那个暴发户,真以为有钱就可以买我士兵的性命?!”
“抱歉,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姚伯叹了口气,“姜彬要是没钱,我们又何必受他掣肘呢?”
“说起来,按爹你本来的规划,我们应该尽量维持金霞与南陵的平衡吧?所以以前我们一边给南陵供粮,一边也默许金霞时不时送几头邪兽过去,但要按这每次十头八头的送过去,南陵怕是很快彻底乱了吧?姜彬那傻子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这么激进,他真的是想灭了南陵再接手?”
说到这里,姚兴民像是灵光一闪,举起双拳在胸口一撞:“对了!我们索性把姜彬的事通知南陵,让他们去抓现行!这样姜彬必定吃瘪,而南陵还欠了我们一个大人情!爹,你说呢?”
姚兴民叙述自己的意见时,姚伯一直似笑非笑地默默看着他,偶尔点点头,或是摇头。
“兴民啊,你现在能学着用思考去解决问题,爹很欣慰。但你没有看到最重要的点上,如今被逼入绝境的,恐怕不是南陵,而是姜彬。”
姚兴民一脸惊异:“爹,这怎么说?”
姚伯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缓缓说道:“其实你已经注意到姜彬的反常了,但你没有深入下去。姜彬把政治看得太简单,但他并不真的是傻子。以往他也不过偶尔派些伪装成平民的人偷偷送一头邪兽扔在边境,这是很难被抓到证据的。可连续几天大规模派兵运送邪兽去伤害平治人民这种反人类的事,一旦走漏风声,他会什么下场?一旦激起民愤,就算未花生奈何不了他,镇南关的吴笛甚至北方的皇帝也不得不出手处置。姜彬目前之于南陵是有优势的,而且他很可能也知道吴笛或许会调走的消息,届时他的优势会进一步扩大,若没有什么理由,这个险太大了……”
姚伯说完便陷入思考之中。金霞出了什么变故,姚伯安排在那边的探子并没有相关情报送来,这让他推理的拼图始终多出一块不确定因素。不过姚伯很快意识到儿子还站在身边等着自己的教诲,于是他姑且又把思绪扯了回来。
“说回你的计划,有几个弊端:第一,姜彬万一知道我们告密,必然报复,仅与金霞的商贸断绝往来就能造成我们重创,更不说他必然还有其他下三滥的手段。”
“第二,南陵即使得救,却会因此得知姜彬一直用我们的地利向他们输送邪兽,他们即使嘴上道谢,心中一定因此记恨。南陵看似羸弱,但至少黄升那个老头归天之前,我也不想和他们闹翻。”
“第三,如果南陵不仅粉碎了金霞的计划,还拿到了这是姜彬指使的铁证,那么这个罪名足以让姜彬掉脑袋……”
“等等!爹,这个我没听明白!”姚兴民连连摆手制止姚伯说下去,“搞死姜彬,这不是值得放鞭炮的好事吗?!”
姚伯捻着胡子笑了笑:“你看,你又忘了我一直说的‘平衡’。外人现在只知道昌裕有姜彬而不知领主未花生,但别忘了未花生是陆璐表亲,姜彬一死,昌裕和南陵必然关系密切,我们领地北面、东面、南面都将在她们联盟的包围之中,生存也要仰仗他人鼻息。”
说到这里,姚伯仰头深吸口气,右手置于书桌上拍了一下。
“而让姜彬坐大的最大问题在于,通南关的吴笛随时可能被调离,南方将不再有来自中央最大的震慑。如果中天军队真的远征而来,两国开战时,我国胜了自然好,一旦失败则南方必乱。那时,姜彬可能会是南方第一个起兵的人,而他要南下扩张,就必须先吞掉我们或南陵其中之一!”
“不帮南陵,姜彬会得逞;帮了,可能会搞死姜彬;而且还不能让南陵知道姜彬借了我们的地利,那我们不是无计可施吗?”姚兴民急了。
姚伯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他又露出一贯让人看不透的神秘笑容,手指轻轻叩击几下桌面,开口问道:“……对了,兴民,早些时候我叫你监督大丰附近神迹会教徒的动静,你有好好去做吗?”
何流四天没去那边了。他当然去不了,右腿骨折躺在医院里,去厕所都要何才盛扶着还去什么异世界。躺在床上的这几天,何流难得有空思考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一般穿越小说里的主角那么快进入龙傲天状态。这次事故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警示,那就是绝对不能把在那个世界养成的习惯带回现实中,否则迟早暴毙。反过来说,白天还是个胆小怕事的宅男,晚上就要王霸之气满溢,这也太精神分裂了。
何才盛这段时间对何流的照顾无微不至,但却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这么大个人,在家附近还能出事!”
“别人家的老头都每天享清福,我又要带孙子,又要带儿子!”
“你要早听我话多出去看看,讨个老婆,也不至于这么折腾我!”
“哪天我眼一闭手一撒,你这日子还过不过?”
何流倒没有像平常那样顶嘴,一来看着老爷子确实累,再者这次出事的原因没法说出来辩解,不然从骨科转到精神科也就一层楼的事。听得上火的时候,也就只能转移话题了。
“爸,反正我这骨折也不严重,早点让我回家得了。这伤也不影响直播,吃饭有外卖,您老安心照顾韵韵就行。”何流想回家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则虽然那边之前看来没什么燃眉之急需要自己的帮助,但太久不去,何流还是有点担心;二来这么久没被韩凛嘲讽几句,他居然有点不自在了。
“你当骨折是感冒呢?医生说至少观察一个月才能出院,医疗费都是环卫公司赔钱,急什么?对了,你家离医院比较近,昨晚我把韵韵接到你家先住着,这样我也少跑点路。”何才盛没好气地说道。
要不是断了腿,何流就从床上跳起来了。他立刻想到了那本床头柜上的召唤书,要是这爷俩也穿越了,会不会被吓出什么病?!
“你们昨晚睡我的床?没……没什么问题吧?”
“废话,难道空着床睡沙发?嗯……你说什么问题?”
“唔……我的床铺有些时候没换了,怕你们皮肤过敏……”
“你还知道脏啊?我昨晚已经换上干净的了。”
“……对了,爸,等会你去我那边做饭的时候,能不能把床头那本书,就是我爷爷留下来那本蓝壳的,给我带过来?”何流寻思,老爷子晚上要陪何韵不在医院过夜,还是有机会过去看看的。
面对这个要求,何才盛盯着何流露出疑惑之色,但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在何流陷入昏迷的九天里,韩凛压力山大。虽然陆璐安慰说何流不可能因为训练枯燥了点就变成植物人,但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何流会长眠不醒。当陆璐终于在第十天早晨感知到何流的穿越时,忍不住立刻亲自去了罗老头家询问情况。
何流醒来时,见夫妇俩不在身边,第一件事就是掀开被子查看自己的右腿。见右腿依然圆润白皙毫无受伤痕迹,便试图轻轻活动一下,谁知却是死活动不了。何流又加大了力度,直到冲破体内阻碍,然后,何流杀猪般的惨叫声引来了正在隔壁吃饭的两夫妇。
何流眼中噙着泪花,看着匆忙赶过来的两人,脑中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该如何解释自己在床上把腿睡断了的神秘现象?
果然罗老头并不觉得起不了床的何流是断了腿,这只能是抽筋,叫他休息一下后还是去军营报个到。何流入伍后还没去过军营,就算温阳军方再怎么宽容这也有点过分了,要不是有韩凛解释,这该拉入官府黑名单了。
何流墨迹地吃着于老太端来的早饭,苦苦思索着如何让老两口相信他最近只能在床上过日子。这时陆璐过来了,她看着脸色尴尬的何流,用严肃而略带焦虑的口气问道:“何叔,这几天你怎么了?”
对陆璐当然就可以实话实说了。陆璐听了何流的遭遇,扶额叹道:“这可真是……唉,抱歉,何叔,也怪我没想到这些。”
何流说:“这是个意外,你不用介意,只是我在这边怎么办?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不能下床,似乎没法帮忙做事了?而且还要给其他人一个合理的说明吧?”
陆璐摇摇头,勉强笑了笑:“不用这么麻烦,何叔,你忘了?你一开始就是只以精神之力来驱动这个斥缘壁做成的肉身的。我的奇术近日虽然还未有精进,但再现早期的效果还是做得到。只是你就要小心发力了,若再冲破体内枷锁,你还是会触动本身,所以尽量不要用脚,可能……伤口会挺痛就是了。还有,你的身体依旧会被拉过来,要小心应对你自己那边的状况……”
说罢陆璐去嘱咐了一下隔壁的老两口不要让人进里屋打扰,又反锁了房门,便开始对何流施术。窥形级的奇术施展起来缓慢,何流就一直着看陆璐一脸认真地闭目吟唱,突然觉得这样子有些好笑,但终于还是憋着没出声。
待施术完毕,何流下床小心翼翼地来回走了一阵,果然不再疼痛。陆璐则简明扼要地跟何流说明了一下这些日子的情况。
首先是韩凛同志近期表现牛叉。韩凛找了个机会不经意说出与何流在夕铁对抗尉级后期邪兽的壮举——当然并没有提官府的违法行为——给两人的身份镀了金。接下来,韩凛先把自己小队里依旧质疑她战斗力的同事揍了一顿,然后把兄弟部队慕名而来挑战的几个高手也揍了一顿,当然这些都是并不违反军队规定的正规切磋。于是韩凛在入伍第五天,就成为了温阳守军里极其稀有的、平民出身且还没打过仗就晋升为十人长的军官,而其他人普遍认为,韩凛只需要再去讨伐一次邪兽,回城差不多就该是百人长了。正因为韩凛的耀眼,军方容忍了她“搭档”何流的长期旷工,甚至接受了何流隔天昏迷的设定。南陵对军事人才的迫切,倒也从此事可见一斑。
另一则消息则不够乐观了。温阳西面西北面近日多处传来发现邪兽的报告,已经有几个偏僻村落受到攻击。守备军发回了交战过的几头邪兽的相关情报,这个就更可怕,已知的邪兽有一半都在尉级,徐虎飞坐不住了,带上徐成一起去讨伐邪兽,只留了手下副将和少半兵力镇守温阳。韩凛本该一起出征的,但她因为介意何流的事,找了借口留下。陆璐感知到何流过来时本来准备让他俩尽快去前线帮忙,但现在看来起码何流是去不了了。
“那我是不是只能……先去军队伙房做饭?”何流尴尬地问道。
“差不多也是该过去一趟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太专注于厨艺,我还有别的事拜托你。另外既然何叔你醒了,估计韩凛也要去前线帮忙了。中午我给她送个行吧,你也过来?”
中午三人便在初见时的酒楼包厢里碰头了。何流起初有点在意这样频繁见面会不会被人留意到,但陆璐告诉他,温阳城里大部分官员豪强只会留意黄升的动向;而唯一会在乎陆璐的徐虎飞,这不已经出差去了吗?
韩凛得知何流醒了以后恢复了平日的聒噪,又开始嘲讽抱怨何流那神经病一样的休克性体质,何流则不怎么说话,表情看着有点郁闷,只是低头夹菜掩饰着沉默。
“怎么,在军营里不大习惯?”陆璐发现了何流的别扭,问道。
何流今天的军旅生活不开心是理所当然的,他虽然会做饭,但并不会拿一堆不认识的调味品以及用木柴生火的条件下做饭。而且入伍后连续九天没去,同僚又觉得他傲慢,这货傲慢的本钱是什么?当然是有备受期待的新人韩凛做靠山。那么问题来了,有人会尊重一个吃着软饭还耍大牌的人吗?
何流删去涉及穿越问题的内容简单说明了一下,陆璐安慰道:“没关系,还记得我说有事拜托你吗?只要有了功绩,你就不会呆在伙房受误解了。”
何流正要详细询问,陆璐转向韩凛问道:“说起来,之前的特训结果如何了?”
韩凛放下手中的鸡腿,也不答话,突然右拳一摆就呼到何流眼前。何流全无防备,身子一抖,眼睛一眨,但却没有崩了体势,眼睛也是瞬间又睁开来。
韩凛满意的笑笑:“我觉得他现在能干些普通人也能完成的活了。”
何流突然心中一动,他没来由的觉得,韩凛这话看似一如既往的嘲讽,其实是在保护他,毕竟韩凛不知道他是不死之身。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佐证,因为在陆璐说有事拜托的时候,韩凛啃鸡腿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对于格斗游戏玩家来说,这种细节太敏感了。
“也不是什么危险的工作,我也担心何叔最近的状态,不然就请他和你一起去讨伐邪兽了。”陆璐仿佛也对韩凛的话做出了同样的解读,“温阳城里,最近有神迹会的活动痕迹,我想让何叔帮忙查查。正常来说,他们不敢干太出格的事的,何叔只要……认真一点,绰绰有余的。”
陆璐想一下,又补充道:“黄总管的意思是他找人解决,不过何叔来操办更方便,而且也可以从简单的任务做起慢慢习惯一下将来的生活?”
韩凛像是想起来什么,突然插嘴问道:“领主,我听说南陵是禁止神迹会传教的?为什么?据我所知,南方大部分领地都是认可神迹会合法的。”
听到这个问题,陆璐敛起了一直微笑着的面容,用严肃的语气答道:“因为我认为,这个教派会破坏如今本就还不够坚固的国家根基,破坏‘均奇平等’的立国之本。”
“为啥?”韩凛纳闷,“我听说他们的教义仍然是‘均奇平等’啊,而且他们虽然只由奇人组成,但也并没有要求过打压过均人的权利,而且很多天灾兽灾时也会不论对象出手相助,我觉得也不像是……邪教啊?”
“……你没接触过几个神迹会的人吧?”
“我去接触他们干嘛,入教要干活没工钱还得给教团缴费,我傻啊?……哦对了!跟刘云岩打那次,那个孟言不就是?”
“她的确是。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她了吧?”
“人家为了你把命都丢了,太无情了吧?”韩凛脱口而出,方才觉得这话像是在批评上级,忙把重点扯开,“那女的倒是很强,我当时还想完事后和她比划一下,可惜没机会了。”
“以一般的标准判断,她比你强。不过真要是生死决斗的话,我赌活下来的人是你。韩凛,你不像看起来那么莽撞,你善于思考,但是……一个团体的行为,是不能像评价一个人的好恶那样去看的……你没有这方面的阅历。”陆璐思索了半晌,还是觉得没办法可以简洁地让韩凛明白自己的想法,于是把话题拉了回来“……先不提这个了,何叔,你下午还是回军营吧,最好这几天就住那边。”
何流疑惑:“为什么?”
陆璐回答:“这事说来也巧,你们伙房应该有一个叫王贵的奇人,他脸上是不是有淤伤?你姑且留意一下他。”
何流上午基本是低着头在伙房熬过去的,完全没和同事交流,也没人主动给他做介绍,基本不知道其他人的名字,但他倒确实记得有一个人脸上带伤。
“怎么回事?”韩凛也来兴趣了,“他干嘛了?偷偷传教了?”
“虽然南陵不欢迎神迹会,但为了稳定,对私下的传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璐有些无奈地回答,“就好像夕铁的胡高志,如果我的实力够强,早就跟他清算了……那个王贵,前几天在酒馆和人发生口角,后来打了起来,对面都是均人,他一个奇人就吃了亏,就是他脸上那些伤……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次日晚上,参与殴打他的均人全都被多个蒙面人袭击了,虽然没闹出人命,但也有两人骨折,至今卧床。”说到骨折,陆璐下意识瞟了一眼何流,“若只是那个王贵找朋友报复倒也单纯,但他不是温阳人,这边没有亲戚;而且此人性格孤僻,在军中也没什么朋友,审问过他也没发现什么线索。倒是被打的那群均人,都说那些蒙面人留下了一句话。”
“……‘奇均共荣’,忤逆者必遭天谴。”陆璐看了看韩凛,“可不是‘均奇平等’哦。”
“……这意思不差不多嘛……”韩凛小声嘀咕。
陆璐这次没有与韩凛争辩,继续说道:“如果神迹会的人已经敢在温阳闹事,那我也不能坐视了。但军队里的人犯事,黄总管不宜插手太深,徐统军最近也没空操心这些琐事。难得何叔正好和他离得近,能发现什么端倪最好不过了。何叔,你愿意接受这个委托吗?”
这事确实难度不高,就算有什么岔子,何流制服一个会被普通市民殴打的奇人也没有难度,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饭局结束后,陆璐回了庄园,何流韩凛一起回军营各自部队中。韩凛忙着去收拾装备出发到前线,只是叮嘱何流遇事冷静,好好发挥。
何流回了所属编号“乙四”的伙房,其他人见他单独在外午饭,更觉得此人傲慢,依旧没人搭理他。何流心怀任务,倒是顶着肉眼可见的冷漠仔细观察了一下几个同事:这个伙房除开自己一共五人,伙头兼大厨姓张,一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也是今天唯一和何流说过几句话的人,问过他会些什么,然后就安排何流去做搬运之类的粗活;一个厨子,两个负责洗菜切菜点火搞杂务的,三个都是年轻人,没活干的时候就扎堆在一起谈天,张伙头偶尔也会参与进去,但气氛立刻就会僵硬不少;还剩一个人,似乎他在这里的处境和何流相似,其他人都不怎么搭理他,张伙头上午也没安排过他做事,这人自己倒也整天都摆着一副臭脸,何流见他脸上正好有些淤伤,心想这就是陆璐说的那个王贵了。
张伙头给何流安排了工作,何流从板车上把成捆的食物一趟趟搬进伙房。其间何流一直观察着王贵,那人一直靠墙坐着闭目养神,没什么异常举动。何流觉得,自己既然担任了情报工作任务,就不能太内向了,他打算去跟王贵搭讪,这也没什么困难的,比跟陌生姑娘搭讪容易多了不是?
何流扛着一大捆干菜走进伙房——这是刻意用来表现自己吃力的动作,一开始何流单手去提好几袋大米的时候,旁观的张伙头眼睛一下就瞪圆了,何流才慌忙作出改进——这时他“不小心”踢到正在休息的的王贵,王贵立刻睁开眼,很不客气地说道:“哎?没长眼睛啊?小心点啊!”
何流一听口气就觉得这人在酒馆被群殴是一种宿命,但他还是诚恳地道歉了:“啊,不好意思,我没看清。”
说完何流放下干菜,冲王贵笑着,下意识去摸口袋。手伸到一半突然发现不对——按自己的习惯,这种情况下打开话题最好就是发根烟了,可是这边并没有这种东西。何流不是善于交际的人,所以即使他烟瘾不大,出门时也总会揣着一包香烟救场。于是此刻何流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一时忘记了接下来的台词。
“哦……是你啊。”王贵看清踢自己的人是何流,语气缓和了些,“你叫何流是吧?运气也够差的,咱这里也就缺个苦力了。”
“哎,没有,应该的。您是王贵哥吧?”见对方主动交流,何流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很快放松下来,“以后还请贵哥多关照啊。”
王贵看着比何流年轻些,但对于何流称他为“哥”也受之坦然,他招手示意何流在身旁坐下,扫视一圈在另一侧聊天的同僚,低声说道:“我觉着吧,你比那群废物强多了。可惜啊,现在不是个有本事就能出头的世道……”
何流问:“说起来,贵哥是负责哪块的?”
王贵哼了一声:“那群废物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就到我负责了。”
何流又恭维了一阵,大致了解了王贵是这伙房唯一的奇人,在特殊情况时唱符之用,例如柴不够干生不起火,就以奇术生火,诸如此类。既然是紧急用的人物,平时自然没事干;平时不干事还领一样的工钱,自然其他人不开心。
王贵让何流想起了一个人:飞蝇村的唐倪,这两人似乎都很看不起身边那些默默无闻的均人。
到了黄昏,就是伙房操办晚饭的时间,闲了一下午的厨子忙起来,何流反而没事干了,于是何流回到任务中来去找王贵继续套近乎,却发现人已经不在伙房附近了。何流又走远了些,终于看见王贵正朝军营大门走去,因为其他士兵集中在训练场刚做完操练,王贵那条路上只有他独自一人,分外显眼。
何流远远跟在王贵后面,发现自己也很显眼,于是他贴到路两旁的营房边上,尽可能低调地跟过去。王贵到了大营门口,门外很快一个人走过来和他交谈,何流靠在墙背后,远远看出那是个白衣女子,面容却看不清了,自然也听不到谈话内容。
两人聊了一会,王贵突然回头看身后,视线停在了何流隐藏的那房屋上。随后王贵冲女子挥挥手,那女子便迅速离开了。何流一惊,赶快收回伸出墙外的半个脑袋,心说这么远不应该啊?一低头却看见身后夕阳把自己在地上挤出一大截的影子,房屋后一个贴墙而立的人影轮廓分明。何流一惊,赶快撤回伙房。
王贵没多久也回来了,神色并无异常,还跟何流打了个招呼,何流这才放下心来。
晚上何流按计划在军营里过夜。这种木质的宿舍是一般士兵在大本营才能享受的,但军营里的住宿条件还是不比民宅,房间里充满着酸臭和汗臭混淆在一起的浓烈的男子汉气息,六个床铺挤在一起让这种气味充分发酵。何流虽然有所不满,但想到自己其实并不真的睡在此处,也就憋住了牢骚。
陆璐知道何流近期身体有伤,韩凛又不能陪在身边协助,所以告诫何流不可离开温阳主城,这样何流也还算呆在自己能迅速施以援手的范围里——若是监视对象离了城,那就由黄升的手下接管。但谁都没想到,在何流“入睡”后,一道紧急的军令,彻底打乱了陆璐的安排。
大约二更时分,宿舍的伙夫们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张伙头一开门就接到了传令官带来的紧急命令:
“前线将要持续作战,干粮已经不足以维持供给。全体伙头军立刻集合!出发到前线与部队汇合!”
既然是军令,当然必须立刻执行。只是这几位伙夫遇到了一个特殊情况:那就是何流从传令官敲门到现在,都睡得无比香甜,完全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在几人连续呼喊晃动何流依然没有奏效之后,张伙头火气上涌忍不住上前踢了两脚,何流像是没骨头一般被踢出了一个诡异的睡姿,但还是没有任何作用。
“见鬼了这是……”张伙头无奈地嘀咕道,“之前上面说这人有古怪的昏睡病,居然是真的?”
于是下一个问题浮出水面:何流醒不了,出发还要不要带上他?
伙头军本来就要携带不少工具以及一路上自用的粮食,现在少一个劳力多一个占用运输板车的废物,大家负担都会增加,张伙头征求了几位部下的意见,打算就把何流扔在这里,爱咋咋睡。
房间的角落里,一直没发表意见的王贵突然慢条斯理地开口了:“上面叫的是‘全体’伙头军,你们这么干,算不算违反军令?”
张伙头一愣,反问:“那你说怎么办?”
王贵继续用那种令人不快的缓慢语调答道:“虽然各位平时可能都快忘了,但咱们也是军人,违反军令被严格追究是要杀头的。既然上面要所有人,那把他拖上就是了,他到那边能不能做事、是死是活,又关我们什么事?”
张伙头没答话,虽然他看何流不怎么顺眼,但王贵这个方案也太缺德了。
王贵见张伙头没有立刻同意,最后补上一刀:“反正我不想背这个罪名,如果你们不带他,我只好先去跟上级交代清楚,才能划清界限!”
温阳的领地与余庆接壤,急行军预计次日下午便能与边境的大部队汇合。调度不足百人的伙头军并不算什么大规模的行动,因此军方到了次日早上才汇报到领主府,陆璐也到了这时才知道何流已经离开温阳主城,并且还是昏迷状态。
一路上,少了一个劳力却多出一个成年男子需要运输的乙四伙头军成员叫苦不迭,提出带上何流的王贵倒是因为“奇人手无缚鸡之力”不需要背负货物,脚下无比轻快。到了后半夜,王贵竟然拿出一叠符文,时不时点燃一张扔到地上,引来周围友军侧目。
王贵身边的张伙头忍不住问道:“王贵!你在干什么?”
王贵甚至没去看张伙头,懒散地答道:“都是我平时修炼写着玩的不完整符文,我先清理掉,免得要用的时候弄混。”
“你就不能一起整理好扔掉?”
“好玩呗,反正我又没什么事。再说天这么黑我偶尔照个亮不也物尽其用?”
看王贵嬉皮笑脸的样子,张伙头也懒得发火了,埋头推着板车继续前进。只是当张伙头的板车来到一处上坡行进缓慢时,王贵抽出一张大力符点燃,随后趁着夜色偷偷在他的车轴上狠狠握了一把。
何流当然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和厨具食材绑在一起,伴随着几十人组成的伙头军连夜直奔前线。今天是周六,何才盛送早饭时也顺便带着何韵一起来看望他,然后自己就离开去买菜张罗午饭。父子俩只能在病房里的看着电视聊着天,中途何韵还搀扶何流上了一趟厕所,想着瘦弱的儿子扶着自己时吃力的样子,心怀内疚的何流不由怀念起那边依旧能够行动自如的生活了。
“爸,那是什么?”
“啥?”何韵冷不丁发问,何流先是一愣,然后发现何韵的视线瞄着自己屁股后的枕头,何流顿时就惊到了。
蓝壳书就压在枕头下,此刻有着微弱的蓝光漏出。何流想掩饰说是手机,一抬眼却发现自己的手机就在何韵脑袋后的床头柜上。
何流伸手试图把手机偷偷摸过来,趁儿子不注意再塞到枕头下面。但何韵此刻正盯着自己,何流也没有魔术师的手法,何流手臂刚一动,何韵的视线就跟了过来。
何流沉默了好一阵,见隔壁病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终于下定决心掀开了枕头,闪烁着微光的蓝壳书完全地呈现在何韵眼前。何流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儿子不要惊动其他人。
“韵哥,如果我说书壳里装了灯,你信吗?”何流小声问道。
“本来我就这么想的,但现在看来不是。”
“……等一下我再跟你说明,能不能先扶我去一趟厕所?”何流把蓝壳书和手机一起拿到手中。
来自白天的召唤必然代表着有紧急情况,何流对于这事导致自己不得不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跟儿子坦白虽然有些怨言,但他还是必须马上与那边联系。
何流一翻开书,立刻听到陆璐的声音:“你的身体被运往前线了,这是我的疏忽,希望你能尽快过来理清状况,绝对不能让人目击你的假身被毁。我的奇术已经提升到了破壁阶,只要把手按在召唤书第三页上,我就可以带你过来。”
何流有点惊诧于陆璐这么波澜不惊地就突然升级了,但他觉得现在不能接受陆璐的召唤,如今自己住院,是在没有隐私的公共区域,昨天晚上熄灯后过去也就罢了,如果这大白天身体突然消失或出现,被医生护士病友保洁员看见的话,自己就会被从医院转到科学院。而那边的陆璐也并没有什么危险,被运走的不过是斥缘壁构成的一个假身而已,不管自己下次穿越过去是个什么情况,又有什么对手不是自己一拳能解决的?
回过神来,何流觉得眼下还是这边的情况更麻烦一些。儿子已经注意到召唤书了,究竟该糊弄过去还是干脆地交底?
纠结了一会,何流扶着墙拉开厕所门,何韵还站在门口等着自己。刚才书里的语音大概何韵也有模糊听到一些吧?何流这么想着,在何韵的搀扶下回到床上。何流把蓝壳书放到床边,看着何韵,何韵也望着何流,等待他的说明。
“韵哥,有一件事你必须先答应我。”何流背对布帘隔断后邻床的病人,侧过身子贴近何韵,低声说道。
“不管我说了什么,都不能告诉你爷爷,也不许要求把我转到精神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