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秋江

  在秋歌渐渐苏醒的记忆里，原来从前并非无父无母，也不是秋信生捡的孩儿。她是当年黛丞相的女儿。在非常年幼，年幼到记忆尚还模糊的时候，就已是秋信生的徒儿了。

  彼时黛家位极人臣，黛文山还是丞相，但这一切仿佛与黛青都无关，她与母亲，永远只呆在黛家的一间偏院，偏的仿佛这间院子原本就不属于黛府。

  自黛青有记忆以来，黛文山便对她与她娘亲爱答不理，娘亲地位不高，也没什么心思，也就是安安稳稳的活着。

  黛青总从后门溜出去找秋信生，说是师父，半大的孩子也学不得什么，多数时间还是与他玩闹。渐渐大了才学了些真东西。

  府中黛文山有儿有女，只是那副父慈子孝的场面与黛青无关，她只是一个相府长大的野孩子而已。

  原本娘亲还活着的时候，黛青总有所顾忌，怕惹了祸娘亲遭罪，自娘亲死后，她是再无什么可担心的。仗着会些三脚猫的功夫，又擅轻功，在这相府里，也没她不敢做的事。

  说起跟随秋信生，黛青最爱的当属山中打猎，跟着野兔，麻雀追。

  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午后，黛青从后山提了只毛色灰白的野兔，长得似家兔一般肥，黛青拧着兔子，直接从后墙翻进了院内，自言自语：“这兔子，长得……可真好吃。”

  言罢掏出短刀，对准兔子的脖子，默念两句阿弥陀佛，眼看就要一刀毙命，却被一双不大但有力的手把住了手腕。

  黛青疑惑的转头，身着精致绣工青衣的男孩儿定定的站在眼前，虽穿着便服，但一瞧便知是比黛文山更甚的贵者，那是黛青第一次见魏江月，但想都没想，黛青一瞬间甩开手：“放肆！”

  平日里黛青再为所欲为，她也明白自己终究是个女孩儿，魏江月见状有些惊讶，愣了片刻，但随即又敛了面色，一副淡淡然的样子看着黛青。

  黛青向后撤了一步，警觉的看着魏江月。

  魏江月：“小女儿家如此心狠手辣。”

  黛青瞧了瞧自己手中的兔子，嗤一声笑了出来：“您未免管的也太宽了，顾好自己吧。”

  黛青原本就不喜欢□□涉，尤其此时这个剑拔弩张的状态下，眼前人碰了她不道歉，竟开口就是这般责问。

  原本兔子可吃可不吃，只是黛青此时怒得很，将手中短刀一转，魏江月一眨眼的功夫，竟未瞧见那兔子叫唤一声，脖子那处便血染的殷红，顺着黛青的手一路向下流，滴在地上“滴答，滴答”

  四下静极了，只有那兔子瑟瑟发抖的身子，片刻过后，那兔子也没了动静。

  “你……你，你——”

  黛青将兔子往地上一扔，讥诮道：“有心心疼兔子，去看看长安城外遍地饿殍罢。”

  跟着秋信生，黛青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佛道，之所以吃之前要念阿弥陀佛，全是因慈善的母亲。

  魏江月一甩手：“冥顽不灵。”

  “小殿下——”

  不过多时黛青便见到柳一来了，魏江月微微侧目，黛青便知是唤他。

  黛青勾了勾嘴角，嘲讽意味不言而喻：“小皇子啊。难怪。”

  魏江月皱着眉：“难怪什么？”

  黛青：“连你父王都不知四方灾情，只顾朝中安乐，你又能明白到哪去呢？只怕为了兔子杀人都不为过。”

  魏江月怒吼：“大胆！你知不知道刚刚的话都够砍你头了！”

  黛青似是没听见一般：“抓得到我再说罢。”

  话音正落，黛文山与二皇子都从院外来了，这偏院，从没这么热闹过。黛青无所谓的走到墙边，微微向后依着墙，瞥一眼走过来的人，并不开口。

  黛文山：“这是怎么了？”

  魏江月抿着唇不说话，黛文山行了个礼：“小女鲁莽，是在下管教无方，冲撞了小殿下，在下一定严加管教，还请小殿下见谅。”

  魏江月盯着黛青，声音沉了些：“我要她自己道歉。”

  黛文山冲黛青使了个眼色，黛青并不理他。二皇子也有些惊讶，平日里魏江月并非故意为难的人，此时在丞相府，多少还要看黛文山个面子，他竟有这么大的气，只是身为皇子，便是冤枉一个女子又如何，何况只是要她道个歉。

  黛文山沉不住气了，声音里多了些怒气：“黛青。”

  虽只喊了两个字，但声音里仿佛夹杂着：我养你这么大从不要求你什么，今日你竟当众让你爹难堪？

  黛青不屑的笑了笑，一跺脚，从墙头翻了出去在这座大宅里的所有人都害怕黛文山，都需要黛文山的一丝垂青使他们的活下去，但黛青不必，她会武功，她有师父，这丞相府也从未给他什么放不下的荣宠，于是一跺脚，走得干脆利落。

  自那次不愉快的相识之后，魏江月依旧频繁随皇兄出入于黛家，只是每来一次便记起那兔子惨死的模样，便总想找一找黛青的麻烦。只是那次以后，魏江月却从未再遇见过黛青。

  魏江月心里有了无数气黛青的办法，却日日见不到黛青。于是日子一久，那只兔子也被他抛之脑后，在他的心底里死不瞑目，而魏江月对黛青一天天复习，这种想见而不得的心意，也随着时间一日胜一日的深了。

  忽而记起当日在黛大人面前表现出的自己的不满，心中甚至生出一点愧意，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才见不到她。起初完全出于报复的想见，最终也慢慢变成非见不可的好奇。

  作为还较为受宠的小皇子，魏江月自然不能整日跟在皇兄身边消磨，只是对黛青的那一点好奇，让魏江月一有空闲便粘着皇兄要去黛府再看看。终于在一切恼怒与讨厌的心绪消磨殆尽的时候，魏江月见到了黛青。

  当日黛尚书寿诞，正厅人来人往，皆是朝中重臣。皇上派二皇子，也就是抚育魏江月的皇兄，特来祝寿。魏江月跟在皇兄身边只觉甚是无趣，便在他与人应酬之时，偷偷拉柳一溜到黛家后院，他也无处可去，前前后后不过那个偏院让他挂怀。偏院本就冷清，如今正堂前院热闹非凡，后院更显凄冷。

  魏江月鬼使神差的跑到院子门口，还未进门，便听得墙边一阵风过，一抬眼，墙头正站着自己日日想见的人。

  黛青一身粗布麻衣，裤子肥大，在小腿处绑紧，一看便是武人扮相。倒还算干净，头发盘起一副男儿模样，站在墙上偏头看他。清风穿过墙头，黛青周身的衣服也被吹得鼓鼓的，细长的柳叶眼似有若无的打量魏江月。

  儿时的魏江月不比现在厚颜无耻，看着墙头的黛青，想起自己来找她的理由似乎是一月多前黛青的无情人神共愤，自己要来替天行道，给她教训。但孩童不比成人，喜欢和讨厌都不那么彻底，要说恨，顶多也就是讨厌到了极致。就这么看着她，魏江月似乎一点也正义不起来，恨不出手。

  黛青还站在上面，魏江月下意识的问出了这几日盘桓于心的问题：“黛青，你……你还好吧，你父亲，有没有为难你，这几日，我怎么没有见到你？”

  魏江月的话让黛青想起当日的事倒并非因为她亲爹能把她如何，不过是关她几天，她也能随时翻墙出去。只是想起魏江月告状的神气的样子，尤其心烦，免不了想气他。

  黛青看着魏江月开口道：“这不是小殿下吗？我没事，好得很。我爹让我反省，我觉得有道理。你的兔子，我已厚葬。”

  柳一道:“你原来就是小殿下说的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啊。”

  魏江月居然有种背后说人的羞耻感，微微有些脸红，道：“埋在哪里了？”

  黛青笑着摸摸肚子道：“这里。”

  至于兔子这一事件，魏江月其实心中早已没了执念，只是黛青的挑衅实在放肆，魏江月的怒火被一击而起。

  “你……无可救药！”

  如果说身份赋予魏江月至尊无上的脾性，无疑黛青跟随师父习得的一身足够让她抽身而出的本事就是她肆无忌惮目中无人的底气。

  黛青大笑，继续挑衅道：“我去打山鸡野兔吃，要一起吗。”

  说罢一个空翻，进了后山，魏江月到底年幼，此番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体统，对柳一道：“跟上阻止她。”

  魏江月出身娇贵，儿时也没有谁要他上阵杀敌，体力并不能与柳一和黛青比，柳一勉强能追上黛青，魏江月掉出很远。

  追上时，柳一正泄气的从树上跳下来，魏江月望着树枝上的黛青，手里还捏着一只蓝尾的灰喜鹊。

  黛青还站在树上，从后腰处掏出匕首，直接在树上扔下刀鞘。

  魏江月远远地看着，瞬间明白了黛青要做什么，大喊道：“黛青，等等！”

  黛青倒不急，一脚踩在两根枝丫上，一边靠在树上，等魏江月走到近前。

  魏江月道：“你倘若不满我让你被黛尚书责怪大可以冲我来，为什么非要拿鸟兽撒气？”

  黛青道：“我饿了也会来抓他们吃。只是你觉得我在撒气而已。”

  柳一道：“小殿下不要与她多话，我看她顽固不化，容我去抢来就好。”

  黛青嘲道：“就你？何况今日我不抓，明日呢？你日日跟着我？”

  魏江月拦道：“黛青可不可以不要吃它？”

  黛青只是生来厌恶他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命令自己，当下魏江月的样子倒有几分真诚，她这刀也下不去手了，只是嘴上不饶人问道：“凭什么？”

  魏江月继续装可怜道：“倘若你饿，想吃什么我可以命人给你送来，这只喜鹊，我想养起来，送给我母妃。”

  黛青道：“小殿下与贵妃娘娘想要什么奇珍异宝得不到，非要抢我手中这一只灰喜鹊。”

  魏江月本来只是找个借口托词，搬出母妃，只是黛青这一问，倒是问的魏江月有些心酸。是啊，贵为皇子，要什么没有？可偏偏就连最简单的，像寻常人家能日日见到自己的娘亲也是奢望。

  黛青见魏江月面带伤感，也想起自己的母亲来。无端的有点感同身受，便从高出将捏匕首的手一松，道：“行了。给你便是。”

  原以为那匕首和往日一样，会听话的掉在地上，等到自己收拾完去捡就好，谁知那刀却道口朝外插在树枝上，黛青脚下一滑，一只手抓着鸟，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抓树枝，腕子刚一靠上树枝便被锋利的匕首划出一个大口，顿时鲜血顺着手臂流了大片。

  黛青不愿意放掉那只喜鹊，手一松，直直摔下树来，魏江月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去接黛青，柳一也跑了过来，毕竟年幼，接不住从上而下的力量，三人摔成一团。

  魏江月平日里练武多少也有磕磕碰碰，只是这种鲜血直流的阵仗还是没见过。慌忙开口道：“柳一，柳一，快去找皇兄派御医来。”

  黛青无语至极，等你找来御医我的血能流干。黛青叫住柳一，将喜鹊往魏江月手里一揣，抓一把树下自己曾经点火留下的草木灰抹在伤口处，道：“给你，送给你娘吧。不必惊动御医了，我去找我师父。”

  魏江月这才想起那只蓝尾灰喜鹊，要不是刚刚黛青手里捏着这只鸟，她也不会摔下来。望着黛青离去的背影，心中又多了几分愧意。于是在黛青离去后，魏江月收拾起地上的刀鞘，让柳一飞身上树取下带着残血的匕首。收拾干净了，等着一日能还给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