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求
天色渐暗，雪也终于停了，距离清风岗尚且有四十里地。
牛车上，爷爷小憩一觉刚醒：从牛车棚布探头看去，说：“这积雪已十寸有余，山路甚滑，天又暗了，也不便继续赶路。今晚咋在此歇息吧。”
“爷爷，您醒啦，我出寨子的时候，捡到两个朋友，还没给你介绍呢？”魏瑶开心的笑到，似是在拿那个怪人开玩笑。
至于她说“两个”，大概是连那匹瘦马也算上了，她生性纯真，本就一直把陪着她的绿色小鸟和拉车的黄牛当作朋友。想是这个怪人和他的瘦马也不例外。
“哦？我年纪大啦，倒是一上了车坐下就睡着了，也不知道你还带了朋友。”说着，爷爷扭头看去……
魏瑶知道，爷爷上了年龄，近年来，只要稍一坐下便会酣睡，包括坐在前行的牛车上也一样。又由于那“朋友”得的看似不是什么大病，只要休息的时候煎些药喝，假以时日，便会好转。所以一路上，魏瑶既没有叫醒爷爷，也没有和那“朋友”搭话，到头来都是不忍心打扰爷爷的清梦。
……爷爷扭头看去——那人也正看着自己，破旧的面具虽然遮住半张脸，但剩下的一半，依然尽显苍白与憔悴……
同魏瑶一样，看着他，爷爷也不乏有些心疼。
爷爷忧心忡忡：“娃子，你叫什么名字？”
“方求……咳咳”
“方求？——徒劳而无穷无尽地追求？这个名字真是跟你人一样苍白绝望。”魏瑶笑着，调侃到。
方求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唯一在乎的，似乎只有牛车上那罐子米酒。
魏瑶继续道：“你和爷爷在此等我，我到那边林子里打些柴火过来。”天寒地冻，打些柴来，一是取暖，二是给方求煎些草药。魏瑶想。
“我跟你去帮忙，咳咳。”
“你？……算了算了，你还是在这等着。”看着方求虚弱得同一根稻草一般，魏瑶没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
尽管魏瑶没答应，但方求还是跟去了。他跟在魏瑶身后，笑言：“想不到名扬天下的瑶山神医，治的都是些寻常百姓，更是一些常见的小病。”
积雪较深，魏瑶走得有些吃力。一本正经的说：“爷爷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小病不治，何以治大病;名门贵胄是苦，黎民百姓是苦，你的苦是苦，我的苦亦是苦，芸芸众生都是苦，万般皆苦，随缘而治……”
“咳咳——那看来……那罐酒我是喝不成了。”方求的心思显然还在那罐酒上。
魏瑶扭头看着他，有些无奈，“可以喝，不过要等到你得咳嗽好了才能喝……”
见方求一剑生无可恋，魏瑶又安慰道：“……到时候我陪你喝。”
对方求而言，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对了，你是怎么知道……咳咳……我会为了一罐米酒，宁愿跟着你们受着这冰天雪地的折磨？”方求问。
魏瑶满脸自信的笑道：“因为你是个酒鬼。相距二十丈，还隔着人群，你就能问到酒香。还有，你是特意来寨主店里打酒的，而且，你是四处打听而来，这方圆几十里，也就这一家客店……”
真实情况正如魏瑶所言，方求无法反驳：“你很聪明。”
方求身处江湖，怎会不曾听说“瑶山医陀”的“二不救”规矩？
他一直有一个问题，他不吐不快：“我听说瑶山的神医素来有“二不救”原则？”
“没错。”魏瑶懒得重复，她知道方求定然知道。
方求脸上写满好奇：“那么……咳咳……你们是如何知道前来求医的病人，他们是好是坏呢？譬如，若是世劫的人装扮作寻常人的模样前来求医，你们怎么判断？”
魏瑶满脸欣喜，像是孩子被问道了一直想说却没机会说的秘密。“这个呀，你得问小红。”
“小红？”
“呐”魏瑶撅起嘴，“指”向肩头的绿色小鸟。
“谁给它取的名字？”方求忍住了下一句：为什么不叫小绿？
“我啊，我十一岁的时候，爷爷把它介绍给我作朋友，我就给它取了个不是那么循规蹈矩的名字。”魏瑶顽皮的笑着。
方求越发觉得有趣：“小红还能识别好人坏人？咳咳。”
“对啊，小红能看到一个人的过往，它能读懂人心，还知晓人性。若来者是常人，小红便不知声，若是坏人，小红便会“喳喳”的叫。”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但魏瑶说得十分确信。
“这小红倒是跟你一样有趣。”方求调侃到。
柴打得差不多了，天也彻底暗了下来……
生火，热饼，煎药……魏瑶得心应手。
“咳咳——”
“手伸过来，我替你把把脉。”魏瑶把装满草药的药壶放于搭架好的柴火上，一边伸手去抓方求的手。
方求下意识的避了一下，已经很久很久了，没有人触碰过他毫发，至于到底是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盯着眼前这个女孩：五官精致，楚楚动人，白皙的皮肤好似这天地之间未曾被人涉足的白雪……她抬头，目光相遇——她的眼睛出奇的灵动，宛若一鸿清水，映照着蓝天白云，日月星辰……
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看得有些出神……
“咳咳——”
魏瑶一把抓住他闪避的手……
方求怔了一下，有些触动：她手上传来温暖，前所未有……
“这……这……这怎么可能！”魏瑶惊讶地瞪大眼睛，她心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这不是一个活人的手。
至少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的手如此冰凉，胜过这封山的冰雪。
“爷爷！爷爷！”
魏瑶惊慌地推了推身旁熟睡的爷爷……
爷爷给他诊了脉，满脸愁容，若有所思，道：“孩子啊……你……寒毒侵体，已伤及肺腑，贯及筋骨……”
看着爷爷满脸愁容，魏瑶担心至极：“爷爷，他……可还有救？”
爷爷目光凝重，没有急着回答魏瑶的问题，他看着淡定如无事一般的方求，问道：“多久了？”
多久？方求很模糊。
他本不愿再去翻起那些痛苦回忆……
但眼前的人，爷爷和魏瑶，他们给了自己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关怀，虽然只是半日……
他不想敷衍……
那段记忆：血肉模糊，伤痕累累……像千万只虫蚁，啃食着自己的心脏
方求闭着眼，愁眉不展，表情痛苦：冰蛊深渊，从地狱漫起，他无处可逃，他被吞噬，他被淹没……他一丝不挂，他拼命挣扎，他无法呼吸，他触摸到了死亡……三天三夜……
“方求哥哥，你没事吧？”魏瑶心生怜悯，用衣袖去擦拭他额头的大汗。
像是被噩梦惊醒一般，他瞪大眼睛，呼吸急促……
方求调整呼吸，沉重道：“八年。”
“真是个奇迹！”爷爷感叹到。
爷爷思考片刻，又问“可曾用过什么药？”
“不曾。”
“真是个奇迹！”爷爷再一次感叹到。“百年冰蛊，食人心肺，驻人血脉。冰蛊侵入之人，浑身冰凉，胜于冰雪……”
“咳咳——”
关于冰蛊，这还是魏瑶第一次听爷爷说。她忧心忡忡，再次问道：“爷爷，他可还有救？”
爷爷神情凝重，极不情愿地摇了摇头……
方求倒是很想得开，他看着魏瑶，淡淡地笑道：“你能帮我的，就是把那罐好酒给我。”
魏瑶瞅了他一眼，不想理他……
天才蒙蒙亮，小红便飞上了枝头，叽叽喳喳的唱起了歌。
天还是晴了，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常人能赶路，岗上的匪贼便能劫路。
三十多里路，魏瑶忧虑不安……
就快要到了。
风很大，两侧树上的雪被刮得“唰唰”掉落。
岗上和清风岗是两个地方，事实上，岗上是通往清风岗的必经之路。正如同一个“凸”字，岗上处于中间的“顶”，是一道山脊。左右的两侧，一边是清风岗，一边是通向土阳寨的山路，这条路，刚好够一辆牛车或者马车行走。
申时初，沿山路直上，离岗上越来越近了，魏瑶故意放慢了牛车的脚步，她忧心忡忡，她想尽量保持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