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嘴欠的林建章
第一章嘴欠的林建章
八年前。
那时的都城平京还住着天家贵胄,绵延了数百年的城池,依旧保留着昔日的富贵繁华,谁都没曾预料到它骨头深处早已腐坏了。
孟冬时节,北风徘徊不定,虽天顶上悬了个艳阳,却是全无暖意。也就稍比前些时候,扑得人脸上扎得慌的寒风好些。或是因为这个由头,不到辰时崇德殿便散朝了,百官鱼贯而出。
林建章拢了拢衣袖,气定神闲的踱步慢行,偶尔与同行之人搭上两句话。这般才行不过丈远,便被人叫住了。”林大人可慢些!”肃晔粗喝一声叫住他,见他站定了,适才慢慢地挪过去。
宽松的绯色补服掩盖不了他敦厚壮实的身躯,颌下长长的髭须无风自动,再配上他的稍显粗犷的面容,若不是站在此处,倒活像个劫道的匪徒。
到了他跟前,肃晔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身上的仙鹤补服。仓促间礼部赶制不出新的服制,拣了件重新改制,到底是不够合身。
林建章瞅见他那姿态,一刻不停的摆弄那一身略显窄小的补服,一副得志的张狂样儿,右眼皮禁不住直跳。
那人未曾走近前,与林建章同行之人皆客套两句,一一垂首而去。左右穿行者,侧目暗暗打量。林建章倒是沉得住气,面色和善的同他继续虚与委蛇。
“许久未见—— 不知,林大人近日过得可好哇?”
“托肃大人惦记着,康健着呢。今早还多食了一碗粥。不知肃大人可安啦?”林建章心里头将此人骂了无数句小人得志,恨不得立刻甩袖而去,面上还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寒暄过后,二人一前一后的往前去,林建章有意落他半步,两人平日里并无来往。左不过是个点头之交,因前些时候儿子辈的婚事生了龃龉,面上伤了和气。
这肃晔本就是个专权跋扈之人,这自家与王家快说定了的婚事,突然间你林家插一脚是怎么回事。他那里受得了那个气,就算你林家名声显赫又怎得,我肃家也不是你能轻易能作践的。
“肃某性直,向来是有一说一,不似旁人那般文邹邹,说话藏一半露一半的。今日也是有话想问,倘若言辞间有不当之处,那也并非肃某本意。”
林建章心里有底,知晓他所为何事。可男婚女嫁全凭一个愿字,他一点都不觉得林家有不对的地方。只是笑着说道:”肃大人请说。”
“你林家——算什么东西,嗯?说不去也不怕人笑话。”那肃晔脸色变得极快,顷刻换成横眉对眼,甚是吓人。
饶是再好的涵养也没得让人骑头上的道理,听了这话,林建章面色一沉,打断道:“大人慎言!我雾峰林家乃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秉承耕读之道,虽称不上权势二字,但也不是寻常小门小户可轻视的。”
“你!”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际,一名年轻男子前呼后拥横插过来,只见那来人相貌清俊,身形矫健,一头墨黑鬓发格外扎眼,一身朱红色补服更显得人神采飞扬。
“打老远见二位这架势像要打起来,哎我说肃大人,论说,你可是说不过这林大人的,但论武力您肯定更胜一筹。瞧您这体格——”
“荣铮!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边去。”肃晔嫌恶地一把挑开肩膀上的手,仿沾染上了什么污秽。
“既不听劝,也不叫打。即使如此,二位可否让让道呢。”荣铮收回手,拢起衣袖笑意吟吟说着。
“你当我等似那市井泼皮,平日无事便四处抖那威风。再者这道平整宽敞,容得下尔等,便是横行也可。”肃晔捻了捻颌下髭须,面上掩不住的鄙夷之色。一旁的林建章目不斜视,不发一言。
“那我这泼皮今日不抖次威风倒还说不过去了,来二位大人,借道!”说完哈哈一笑,荣铮挺直了腰板在二人注视下,携众人穿行而过。
那厮官不大架子倒是端的足,说起这荣家倒是稀奇,祖上几代都是泥腿子出身,平白蹦出个人物来。据说荣太监打小就不同寻常,唇红齿白,比那女子还要娇上几分,被那好事者送进了宫里头,倒是好造化平白得了破天的富贵。
荣铮那厮便是荣大太监的内侄儿,就着这层关系,平日里是耀武扬威嚣张惯了,可那荣太监又是个极为护短之人,言官往上递的弹劾折子都堆积成山了,最终还不是不了了之。对这么个人物,大家伙只能是骂得、损得、动不得。
林建章微眯着眼打量前面那伙人,见着不少熟面孔。不由得心生怒火,大啐一声:“荒唐,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读书人的脸面都不要了。”
“你骂人也得挑地儿,也不看看脚下站得是谁的地界,那人你可得掂量掂量,别又弄出个酒后失言的案子,那陆大人可是前车之鉴呐。”
十日前,吏部的陆知言陆大人随口作了诗映射荣太监干政,转眼就被安了个罪名撤职流放,人刚走出十里坡就不慎跌进汉江。可见这荣太监是个睚眦必较的小人,其背后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荣太监留不得了。”
“咳——”肃晔提高音量将他的话隐去,他向来谨慎,此时还未出宫门外,还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只低声轻言:“还肖你说,但此人今时今日的地位已不是你我可轻易撼动,还需从长计议。”
这两人明明刚才还在暗自较劲,一旦提了荣太监,倒是站到一块去了。
“再拖下去只怕他成了气候更动不得,当初你们若是听我一言,能有今天。”
“你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了,行我算是看出来了。”肃晔暗道马后炮谁不会呀,当初也没见你拦着呀。
“你林大人是人逢喜事,精气神到底是不一样。不过——”肃晔顿了顿,状若无意偏头沉言:“这桩亲事,不是你想结就真是能结成的。”
林建章见他又转回这一茬上,面上笑得更深了,“瞧您说得,不劳您记挂着,下月初三的好日子。到时候请您和令郎过府一趟,也沾沾喜气。”
“哎!没那个必要,我呢就不凑那个热闹了。”言罢,拂袖而去。
瞧见肃晔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林大爷心里就舒坦极了,连带着前些时候听闻他升官而哽住的气都顺了。路上见了谁,都未改一脸笑意。
宫外候着的大方见自家老爷出来了,忙搁下凳子,打起车帘子。
出了光华门,马车沿着北门大街慢慢悠悠的前行,车里头的林建章双目微张,他背靠着车壁,一只手搁在腿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
正打转往相邻的街市去,不料被一队人拦住了去路,左右不得过。见前头不对劲,大方及时拉住马,才没叫里头的林建章磕着碰着。
“怎的了?”
“爷,前头好像堵住了。”
林建章掀开帘子,往常宽敞的街道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十数辆马车挤一块,相互不让,车后头跟着一行人挑着担子,上头堆得满满当当的,皆是盖着红绸布的楠木盒,格外扎眼。
旁的人家不说,林建章从人群中一眼就瞅见,自己顶头上司薛邬薛大人家的车马赫然在列,其他眼熟的人家就不细数了。
看这方向都是去桐油巷的,既住那儿又有这面子的如今是只有一家了,可不就是荣太监的外宅了,他说呢,今日一个个都跟着荣铮那厮后头是为甚。
林建章面色阴沉地甩了帘子,胸口处仿佛塞满了棉花,堵得慌!倒不是他太过较真,就是难免生了怨怼。这么个人你们不想着寻机会弄下来,还把他使劲往上捧。
实在热闹得厉害,一时半会散不了,大方只得调转方向往双园胡同绕远路回去。
今天这事林建章也没记在心上,回头就给忘了。哪知天后,他品出不对来了。那日他按例在稽查理藩院档案,遇了桩棘手的事拿不定注意,林建章问了不少人个个都只是摆手称不知,并不多言。
无奈只得去请教薛大人以求指点,哪知薛大人笑了笑,头都不曾抬起:“吾这等丢读书人脸面之辈怎么能教林大人呢,您圣贤书读得多,自然是有巧方法的。”不待林建章多解释一二,便被请出去了。
不用细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偏林建章是个骨头硬的,他以为不过是使些绊子,还能拿自己怎么样,到不曾想这一遭会给自己的女儿带来多大的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