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泉州泉州
2004年.春。
春节假期刚过,一个阳光刺眼的下午。
夸下了海口的江篱不出来都不行了,狠话放出去,来了一次说走就走的离乡。江瀚说的对,内心有了想高飞的念头就很难再打消了,成天心痒痒。过了一个冬天,又向同学朋友们打听了一些消息,江篱坐上了去往泉州的火车。
泉州。对江家人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
离别的车站充满泪水和疑问,可江篱的心情不能说不放飞。她急吼吼地排队检票,又急吼吼地跳上火车,直到上车了才想起自已的表现可能显得有些凉薄,找到座位后,透过玻璃窗向家人望了望。他们也找到了她,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隔着模糊的车玻璃相望。
这一望,望得江篱鼻头一酸。
车窗外,江落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江篱拿起她的诺基亚给她发信息:哭啥?你不是一直盼着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吗?
江落很快回过来:我是高兴得哭。
老江还在叹气,江篱听不到,却看到了。他每一次深呼吸,随后头和胸脯就重重落下,脸和眼都没什么光彩。
老江今天破天荒打了出租车,来火车站的路上他一直在自责,说自己要是有本事女儿也不会背井离乡跑那么远,还几次提到那只祖传的古董。尽管江篱反复强调,自己去泉州并不是因为家里经济问题,是她自己想出去看看闯闯,老江还是无法说服自己。
“爸,你可真有意思。”江篱哭笑不得,“你要是和外人说我是因为瓶子碎了才去外地的话,非被人笑掉大牙不可。求你了,我出去发展这么好的事,可千万别扣上这个理由。”
“你不懂,这之间有联系。”
“没联系。”
“有联系。”
“爸!”江篱央求道:“给我留个面子呗,在人面前把话说的好听点。”
老江同意了。
火车快要开了,老江隔着玻璃说:“先去泉州锻炼两年,再去上海。”江篱通过他的嘴型认出了“上海”两个字,朝爸爸点点头,“我知道啦。”跟泉州比起来,二老对上海的了解还多一点,他们想让女儿在一个相对了解的环境里,仿佛那样就会安全。
老何要求江篱每天一通电话给家里汇报平安,尽管这一点江篱后来也没有做到。老何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不要在外面学坏。江篱向二老做了保证,以她从小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侠女性子,想学坏有点难。
二老这才放心了。
老何还叮嘱说,在外面衣服要常洗,不要邋里邋遢像家里遭了难似的。江篱觉得有些挫败,父母对她的工作和生活能力真真一点信心都没有。她下定决心,以后坚决不能让衣服上出现饭渣子。
“妈。”江篱对着窗玻璃喊老何,对方听不见,江篱举起手机,指了指。老何意会,拿出手机来看。江篱发信息提醒她,洗发水和沐浴露不要用错了。还有,可千万别再买那些三无产品了。
老何发信息慢,不等她回完,火车慢慢腾腾开动了。
这段时间短暂又漫长。江篱不好意思泪涟涟的,一直都躲避着离别的伤感,连她都觉得自己心狠。离开父母和妹妹,怎么可以这么兴奋?是不舍的,也是欢脱的,这是真实的感受,江篱几乎就要骂自己是个冷血动物。
可当视线里再也看不到家人时,江篱的眼眶还是瞬间湿了。
爸妈说,大江小江之间转眼就相隔好几道江了。
江篱没有去上海,在她准备信誓旦旦闯上海滩的时候被同学陆碌截和了。陆碌知道江篱想做外贸后就一直唆使她去泉州,那段时间qq上陆碌的头像一直亮着,找准机会就当说客。
“泉州港你知道的吧?上学的时候我经常说。”陆碌说:“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上的第一大港!‘涨海声中万国商’,从古到今贸易就繁荣不休,你还愁做不了外贸?”
陆碌还说:“别去上海了,你身上能带多少钱呀?去了连房租都付不起。”
江篱在at机上看了看自己的存款,的确是寒碜,又不想向家里要,于是心一横,听了陆碌的建议。只因陆碌说,泉州那边好多公司都包食宿。
陆碌是土生土长的泉州人,和江篱总是向往大城市不一样的是,陆碌对家乡有着近乎癫狂的热爱。她是江篱大学宿舍里唯一的南方人,在黄土高原上大学,对沙尘天气抱怨了整整四年。她只要一逮住话头就会推广自己的家乡:泉州什么都有。
室友们问:“那你怎么还要来北方呢?”
“本来想考北大的,没考上,哎……”陆碌总会长叹一声,“那段时间跟家里闹别扭,一赌气就想跑远一点点。”
其实大家都知道,陆碌在家并不招待见,她是爸妈的第三个女儿,还在娘胎的时候,阿公阿嬷阿爸阿妈日夜烧香拜佛希望是个儿子,所以她出生后并没看过多少笑脸,被取名“碌”,也是家人希望她将来能多干活。
陆碌上大学是她据理力争甚至以死相逼才争取来的。虽然,当她说出想上北大的志愿时,家里并没有多激动,她阿爸坚持认为读书越多的人越不会赚钱。
但即使这样,陆碌还是很恋家,毕业之后二话不说就回去了,顺带着把江篱也“拐”了去。江篱相信,陆碌绝对有心思把所有室友都“拐”去。
但不管怎么样,一到泉州就有老同学接应是件十分幸福的事。江篱那时其实并没有胆子独闯一个陌生的城市。
江篱总觉得火车慢腾腾的,呼哧呼哧,像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喘着粗气跑。北方的野外光秃秃的,褐色的土,灰蓝的天,黑瘦的枝干下面偶有残雪,也被风沙浮上了薄薄的一层黑。太阳却很大,江篱靠着的这边车窗正对着刺眼的阳光,乘客们都把窗帘遮起来,聊天或睡觉,只有江篱舍不得。景色没什么看头,可还是想看,江篱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连灰秃秃的山都十分诱人。
不知过了多少个站,江篱被晃得睡着了,睡了几次醒了几次,经过一个黑夜,再醒来时窗外已越来越绿。天空是灰白相间的天,乡间的土湿哒哒的,像是刚迎过一场雨。
江篱贪婪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坐在对面的那一对夫妻在用闽南语聊天,江篱听不懂,大概也是在聊天气。他们是从福州上来的,上来就倒头睡,睡醒了便聊,夫妻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火车快到站时,一个老太太从别的车厢过来,带着两个女孩,老太太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那个男人,说了一句什么。
江篱看到那两个女孩想到了陆碌,心想这家人女儿也该有不少。
“你是泉州人吗?”女人突然问江篱。普通话不标准,“泉”念成了“钱”。
“哦,不是。”江篱回答,“我来泉州打工。”这就成了打工妹。
“泉州是个好地方了。”女人眼睛笑得弯弯的,声音很瘪,口音很重,“厂子很多的,你是大学生吗?要是大学生就更好了,很好找工作的。”
“谢谢。”江篱抵防心挺重,生怕多说一句就被人拐到大山里。来之前至少有七八个亲朋叮嘱过她要小心福建人,虽然陆碌给她的印象极好,可人生地不熟,多长个心眼总是应该的。
“第一次来泉州?”
江篱点点头。
“从北方来的吧?穿这么厚的衣服?”
江篱脸已经转向窗外,不愿再攀谈下去。心里惦记着一会儿去厕所检查一下放在大衣内口袋里的钱包是否还在。
“有人接你吗?”女人的笑容迟迟不散,追问。
“有。”江篱这下答得干脆,“大学同学。”正好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起,江篱像找证明一样将手机给女人看,尽管屏幕暗得对方肯定看不见。
“她已经在火车站等了半天了。”